大雨从来没停过,但雨后的景象变了不少,原本拥挤在疫棚前的各种物资都收了起来,不少人架着土灶在空旷处煮饭,有说有笑。
“姑娘!”金次郎还是把守在帐篷的出入口,见到她,露出一个相当明亮的笑容,“好久不见,您来看阿望?”
“我听说流感都控制住了。”南柯提唇回了个笑。
“是啊,多亏了宫崎大人,”金次郎指着在外面煮饭的人们说,“宫崎大人之前说过,风寒患者痊愈后短期不会再被传染,所以,许多病人病好以后也都来帮忙了。照这个势头下去,想必用不了几天,风寒就能彻底过去了。”
南柯闻见锅里沸腾的香气,问:“他们哪来的食物?”
“昨天打猎队出去,扫荡了一个丘丘人营地。”
回答南柯的是另一道稚嫩声音。
南柯侧头,看见许久不见的阿望。
阿望手里捧着半碗卷心菜汤,刚从帐篷里出来,仰起眸子望着她,踌躇了一下,拉住她的袖子,“南柯,你是来看我的吗?”
南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阿望的爷爷。
她弯唇点头。
阿望舒了口气,稍显落寞:“我还以为你也不管我了。”
“有空出去走走吗?”南柯摸她脑袋。
“和他一起?”阿望视线落向南柯背后。
虽然南柯始终努力忽视背后寸步不离的卫兵,但客观来看,还是免不了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卫兵心知自己有多碍眼,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保持笔直的站姿。
阿望瘪嘴。
“走吗?”南柯问她。
“那金次郎,我等会儿就回来,”阿望把手里的卷心菜汤递给金次郎,“这是多出来的,给你吃。”
金次郎咽了口口水,红着脸郑重接过:“好、好的。”
“金次郎对你怎么样?”沿着避雨的木棚,南柯和阿望并肩走着。
阿望拧了下眉头:“有时候会陪我玩,还挺有意思,但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就像刚刚那样。”
南柯扬起唇角,又关心了几句阿望的身体。
阿望的风寒在退烧之后好得很快,可以说是最早痊愈的那一批,病刚好,阿望就回药庐了,但药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阿望索性就留在了疫棚帮忙。
“我知道,你和兼雄还有国崩都在那边,”阿望指向远处的山洞,“可是那群当兵的都不放我过去,我没事的时候偷偷跑到你们那儿,看见过你们,也喊过你们,但是你们都没听到。”
“你不是讨厌我们吗?”南柯揶揄,“来找我们干嘛?”
阿望鼓起腮帮子,别开脑袋半天没说话。
“……爷爷死了之后,我就没去过了。”她小声说。
南柯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站住了。
阿望盯着雨里一片碎叶子,也停下:“其实我都知道,爷爷就要死了,就像树叶,时候一到就会掉,掉进雨里,掉进泥里,变成再也不像树叶的样子。我想去陪爷爷,也是因为我知道,我只有那么几天能看到他了。”
“阿望……”南柯不知说什么,把阿望的脑袋轻轻按到怀里。
“我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流!”小姑娘吸了下鼻子,声音闷闷的,倔强得很,“就是一想到……再也找不到爷爷,就不知道该回去哪里了。南柯,我是在罪犯堆里长大的,是个讨人厌的小孩,连最凶的罪犯都讨厌我,我两岁半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有爷爷,他会摸我的头,会在怀里揣干巴巴的饼给我吃……为什么人要死呢?为什么越好的人越是要死呢?”
阿望几乎带着哭腔问她。
“我也要死吗?你也要死吗?所有人都会死掉吗?”
“阿望,”南柯从上而下抚着阿望的背,听她在怀里打哭嗝,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她,“丹羽大人说,等雨停了,就送你去鸣神岛生活,那里有很多很好的人,不会有人讨厌你的。”
阿望紧紧揪住她肩膀的衣料:“南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吗?”
“我自己都是没有家的人。”
“那我们去找兼雄,回药庐住。”
阿望像溺水的孩子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抽抽搭搭的。
南柯屏住呼吸:“兼雄他……”
“我不要和国崩,也不要和丹羽、御舆长正在一起,他们是官差,我是犯人的孩子,我害怕……”
南柯慢慢地、轻轻地叹气,直到把胸腔里淤积的所有郁气全都吐出去,才说:“好,我们一起等兼雄回来。”
阿望不想一个人回药庐,也不肯跟南柯去司正的屋邸暂住,南柯最后还是把她交到了金次郎手里。
回去的路上,身后的卫兵耷拉着眉毛不停吸鼻子,南柯回了好几次头,终于忍不住掏出手帕递给他:“你哭什么?”
“不敢不敢!”卫兵连忙退后,用袖子草草抹了下眼睛,解释,“那小姑娘的遭遇,太感人了……”
南柯一时失语。
卫兵还是忍不住眼泪,边不好意思地抹着,边说:“姑娘心性真好,要是我,铁定陪着那小姑娘一起哭了。”
“我……”
南柯只发出一个音,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组织措辞,又打住了。
她心性好?
她只是……
没这么多愁善感。
南柯忽然按了按脑袋。
不。
说到底,感动、憎恶、恐惧,这一类深刻而鲜明的感情,对她来说,都过于陌生了。
像是她平生从来没有过这些情绪似的。
她以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有空洞的思绪都在见到国崩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全然不似机械的美丽人偶端坐在满地木屑中间,神色淡漠,一下一下、灵巧地雕刻着繁复的螺纹。
南柯停在那儿太久,隔了几秒钟,国崩微微拧眉,丢来一个不快的眼神:“还以为是谁大驾光临,能别杵在门口挡光吗?”
“国崩。”南柯走近他。
国崩随手把用不着的锉刀递到她面前。
南柯停了停,从善如流地接过。
她其实想抱一下他。
跟他说她好羡慕他。
但就连这羡慕也来得太淡。
所以,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