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再也没有找南柯提她血的事,南柯养了几天伤,有些坐不住,正巧丹羽提着一坛子酒上门来。
他身后阵容熟悉,御舆长正、兼雄和桂木也在。
南柯被这阵仗惊住:“怎么大家都来了?”
“兼雄来说吧。”丹羽让开位置,向后看了一眼。
并没有发生任何值得庆祝的事。
兼雄的腿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谢绝南柯的帮助,艰难坐下:“是这样的。我看流感大致控制住了,祟神病我又没有头绪,刚好我老家靠海,我有些出海的经验,就想着,在给大家添麻烦之前,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添麻烦,指的是兼雄身上的祟神病。
南柯喉咙微哽,半天才发出声:“可是,海上这么大的暴风雨……”
“其实已经派出好几只船了,但都没有回信,”兼雄笑道,“这事总要有人去做,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所以今天兼雄是来找她告别的。
“去把国崩叫起来吧。”丹羽拍拍南柯的肩膀。
她咬住嘴唇,低头应了一声。
国崩的伤势恢复得很慢,这几天没什么事,南柯自作主张,一直没帮他开机。
失温的人偶肌肤逐渐浮现血色,国崩的睫毛动了动,冷紫色的眸子睁开,难得显得乖巧又懵懂,像是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他坐起来扫视众人,逐渐恢复一点神智,但还没说什么,先痛苦地咬紧了牙关。
国崩背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内部的破损也远未恢复。
“疼吗?”兼雄下意识想起身,顿一下又坐了回去,遗憾道,“可惜麻药已经用完了,不然我一定匀点给你试试。”
“兼雄?”国崩望着他呢喃一声,忽然睁大了眼睛,“你……”
国崩没说下去,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埋下头,双手颤抖着攥住被面。
大概是无意识时听到了。
“好了,都别露出这副表情,”兼雄笑叹,抱起酒坛给大家都满上,“来,都喝,这可是丹羽大人珍藏的最后一坛子美酒,别辜负了它,桂木!”
被点到名的桂木垂头举起酒碗,和兼雄草草碰了一下。
“你这家伙,今天怎么回事?”兼雄不满,“丹羽大人,御舆大人,请!”
一坛子酒在兼雄的极力相劝下勉强分完,但气氛实在沉闷,连平素最嚷嚷的桂木也一言不发。
“你们……”兼雄扶额,“就不能洒脱些吗?”
大家一时无话,过了半天,他也放下酒碗,叹着气说:“我和丹羽大人来踏鞴砂最久,然后是御舆大人、桂木,南柯和国崩,说句僭越的,我将大家视作朋友,视作家人,所以……接下来这些牢骚话,即便有些冒犯,也请大家将就着,听一听吧。”
南柯捧着酒,看着清冽倒影里自己的眼睛,心里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像是雏鸟啄击蛋壳,说不上疼,某种钝痛的情绪随着兼雄的声音一下一下,敲着心脏的膈膜。
“丹羽大人,我跟随您多年,您向来宅心仁厚,耳根子软,其实您一开始决定就任造兵司正的时候,我心里并不认同。又要与亲眷长久分离,又要遭受外人的白眼,踏鞴砂里的犯人也难以管教,若有升迁的机会,还请您,去个更和睦的地方吧。”
兼雄向丹羽敬去一杯。
“御舆大人,您为人刚正不阿,治下严苛,我向来钦佩,愿您此后仕途顺利,一路高升,早日重振家风。”
兼雄向御舆长正敬去一杯。
“桂木,我们就不多说了,你是了解我的,待你成家立业那一天,别忘了带着弟妹和侄儿来见我一面。”
“屁个弟妹,”桂木没忍住,横眉道,“是嫂子好不好?”
“……”
兼雄没和他碰,酒碗拐了个弯伸到南柯面前,“南柯,如果你不介意,也请你将我们当作你的家人,将我看作你的兄长。你性子过于柔顺,也不够珍视自己,兴许是从前受过太多磨难,但你是个好孩子,还有大好的人生,今后遇事,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兼雄说完,当着她抿了一口酒。
南柯顿了顿,才捧起碗回敬。
她都不知道,兼雄原来是这么看她的。
兼雄咽下酒,继而看向对面垂着头的少年:“还有国崩……”
刚念出他的名字,兼雄却忽然打住。
南柯看过去,只见兼雄的手捏紧了陶制的碗边,抖得厉害。
她刚想问,兼雄突然呜咽一声,手里的酒碗摔落在地板上。
“兼雄!”坐在旁边的桂木大惊。
兼雄一手紧紧捂住嘴,一手捏着桌角,偏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另一边的丹羽起身给兼雄抚背顺气,兼雄惊心动魄地咳了一阵,渐渐平息下来,握拳揩唇角:“抱歉,让你们担……”
他这句话仍没说完。
猝不及防似的,兼雄弓起背,猛地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南柯被吓住了。
“你这笨蛋,就叫你不要喝酒,少发牢骚,你看你!你看你!”桂木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兼雄脱力急促抽气又帮不上忙,眼睛都瞪圆了。
“南柯,”丹羽适时道,“去帮兼雄倒杯水。”
“好!”
南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厨房的,手里端着一碗往外溢的冷水,跑到门槛,又想,是不是喝热水比较好?
可是现在烧水还来得及吗?
她慌了几秒钟,忽然低头瞟见手腕上的绷带。
……
如果埃舍尔说的是真的。
她的两滴血就能救一个人——
水碗搁在案板上,南柯一只手举在上方,另一只手里握着菜刀。
但没来得及割下去,刀被横空夺走。
“你在干什么,南柯!”丹羽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南柯张了张嘴,一股热流从胸腔上涌,汇到眼眶。
“对不起,丹羽大人,”南柯红着眼圈藏起双手,低下头,“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可万一有用,兼雄他就能……”
“兼雄为什么要出海求援?”丹羽把刀丢进角落的柴垛里,质问她,“是为了他自己能活下去?是为了他想保护的孩子为他受伤?”
南柯死死咬住嘴唇。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丹羽指向门口,一脸隐忍的怒气,“今后禁止你再靠近这里。”
室内,地上的淤血已经被叫来的卫兵擦干净了,南柯恍惚地走进去,看见兼雄靠在桂木的肩膀上,唇色还有些苍白,但说话流利,已经恢复了精神。
南柯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甘心。
如果只要她两滴血就能救一个人,有什么不值得的?
为什么她不能这么做?
“南柯?”御舆长正听见脚步声,回头问,“水呢?”
她怔住。
“好多了吧?”她被身后一只手轻轻推到一边,丹羽面色如常,端着水走进来,“有些凉,慢点喝。”
“多谢丹羽大人。”
兼雄没喝几口,休息了一会儿,被桂木小声抱怨着背走了。
丹羽和御舆长正说了两句话也离开了,空旷的室内又只剩南柯和国崩,并肩坐在空酒桌的一侧。
淡淡的酒味混着血腥气,在灯光里慢慢散去。
“国崩,”良久,南柯低声开口,“假如你能治好祟神病,代价是受伤流血,你会愿意吗?”
今夜的国崩出奇沉默,他闻声睨向她,眸中笼罩一层暗色:“死都愿意。”
南柯松了口气。
果然,她的想法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