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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终有一天,风沙将会穿透她。(1 / 1)


她叹口气,换上衣物,半躺到沙发上。

“怎么不去床上休息?”

余京墨问她:“不累吗?去床上歇会儿。”

“我看会儿电视。”江寒蜷着腿,“你往边上稍稍,挡着屏幕了。”

余京墨拿葱指她:“毛病真多,那过来端饭吧。”

“饭好啦?”江寒从沙发上跳下来,“你怎么做这么快?”

“我厉害。”

江寒嘁声:“不嫌牙岑。”

余京墨朝她呲牙:“你试试就知道岑不岑了。”

“……”

江寒指着菜:“你做的这什么菜呀,白水煮萝卜?什么意思?让我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嘶,我发现你有时候真的很会过度解读呐。”

余京墨把粥搁到桌子上:“我煮萝卜,是因为家里只有萝卜。”

江寒撇了撇嘴。

“再说了,”余京墨不满地指着青菜,“这不还有上海青呢嘛。”

江寒竖起大拇指:“要是老爷子知道他八年抗战换来孙子这么清苦的生活,得多心疼啊。”

“江同志,你的思想很危险呐。”

余京墨学他爷爷说话:“先辈们抗战的时候,吃的都是草根树皮,咱们现在,那吃的都是细面馒头,想吃大米吃大米,想吃小米吃小米,还挑什么呀?”

“好好好。”江寒恭敬地说,“余同志,请上座。”

“小同志,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这个思想还得跟我学学……”

“行啦,”江寒笑着戳他梨涡,“你差不多得了。”

“你喝什么?”

“米油汤。”

“什么?”

“就是你煮白粥上面那层汤。”

江寒把碗递给他:“我们那叫米油汤。”

余京墨立刻皱起眉:“那能吃饱?好赖吃点儿饭。”

“吃不进。”

“怎么能吃进?”

“你喂我就能吃进。”

江寒张开嘴:“啊——”

余京墨把她脑袋弹开,耳朵慢慢涨红。

“惯的你。”

他嘀咕着,在桌边坐下:“爱吃不吃。”

江寒羞他:“弟弟害羞喽!”

“谁是你弟弟,”余京墨呛声,“江煦才是你弟弟呢。”

他这话说的无心,听者却有意,饭桌上的气氛冷下来。

“啊,”江寒搅了搅粥,“他才是我弟弟。”

“我…那个…不是,”余京墨懊恼地说,“我刚刚说话没过脑子,对不起。”

江寒摇头:“是我的问题。”

“饭凉了,吃饭吧。”她说。

余京墨挑着几个品相好的青菜夹到江寒碗里,又觑她的脸色:“我不大会做饭,你看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做好了送过来。”

“不用了。”江寒又盛了碗白粥,“你做饭挺好吃的。”

“噢……”

余京墨把菜往她那边推:“你多吃点,下次我给你做你爱吃的。”

江寒无声地笑了。

她身上总是雾蒙蒙的,像是隔了层纱,教人看不大真切,许是为着那纱的缘故,她笑起来,总有些悲伤。

“京墨,老祖宗有句话,叫‘茶不过三杯,食不过三碗’。”

茶过三盏淡如水,主人家也该送客了。

“你是主,我为客,初来这房子,我也没带什么礼物。”

她说:“那我……讲个故事,当这顿饭的谢礼吧。”

余京墨心里猛地一跳,但还是笑着说:

“你若愿讲,我便听着。”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那边地方小,思想也封建。”

江寒说:

“我爷爷是个一辈子在呆在山上的赤脚医生,出生的时候,因为我是女孩子,没有人欢迎我。”

她的眼底有些落寞。

“这我是知道的,他们想要个男孩,但我却是个‘不带把’的,他们想,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只有男孩才能继承香火。所以他们一直在期待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他”。

“我小时候不明白,我为什么有家不能回,不能喊妈妈,不能叫爸爸,要在大伯家住着,像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江寒眼底盈着细碎的灯光,如泪花似的。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没有人爱我,我躲在被子里哭,一句话揉碎了听。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恐惧“他”的到来,幻想着可能不会有的未来……

“江煦出生那天,噩梦变成现实。我不知道我的位置该在哪……我恨江煦,更恨自己不是他。

“我聪明,有钱,洒脱…我有无数令人艳羡的标签,我成绩那么优秀,我有无限可能的、光明的未来,但是我爸依然会对我说:

“‘女孩子,也不求你多大富大贵,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多生几个孩子,生不出男孩也行,反正还有江煦’。”

江寒顿了顿:“怎么说呢,其实我还挺难过的。”

“我优秀,却也没有优秀到不可替代。但不管我多努力,我的亲人、甚至这个社会对我的期许也不过是‘传宗接代’。”

余京墨皱了皱眉,喊她:“江寒。”

江寒摆摆手:

“我愧于承认自己的性别,一边厌恶男性,又忍不住羡慕他们,我偷偷模仿他们,学着他们骂人,打架,开huang腔……这一切反抗,换来的不过是声声异类。

“我的反抗在高中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我向世界说玛德老子就是男的,老子喜欢女的。紧接着我向程青告白,我俩在一起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我也逐渐认清了这cao dan的事实——我憋不回去月经,也喜欢不了女性。”

江寒低下头,笑了,声音沉沉地,像动物的哀鸣:

“他们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却又指着鼻子说我有病。”

余京墨心中如锥凿般钝痛,这痛忽如其来,他被刺得抓了下桌角,道:“江寒,你很好。”

这话说得无力,听者自嘲一笑:

“余京墨,你曾经骂我懦弱又自卑,你说的对,我无法说服自己坦然接受异性,也无法心无芥蒂地接受同性,我焦虑地失眠,厌食,呕吐,龟缩在自己的蚌壳里不出来……我不期待被爱,并不是我不想被爱,而是我不敢,也不会爱人。

“我没经历过什么童年,我压抑自己情感,压抑了二十年。直到赵文生搂着别的女人上床才发现,爱情他妈的没有一点屁用。

“那些口口声声喜欢我的,追着我屁股后面跑的,都只是想看着我变成他们的奴隶,c 上我这个所谓的知识分子,能够满足他们一切的虚荣心——曾经失意的,曾经跌倒的。他们不抗拒比较女朋友的一切,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与魅力。”

江寒喘了口气,又说:“我洞悉他们,因为我曾想变成他们,所以我更觉卑鄙与恶心。”

“我过早地上了大学,踏入了社会,跟着周峰参加各种饭局。学术的饭局上,充斥着虚伪、无能和最原始的男尊女卑。”

“我知道没有追到我的人会想什么,也知道总会有人在背后造我的黄谣。他们嫉妒,嫉妒一个女性有才有貌,还到达了他们一辈子也到不了的高度。而造谣——这种卑劣不入流的手段,是他们获得快感最简单的方式,也是毁掉这个女性最快的方式。”

“江寒……”

余京墨轻声喊她:“对不起…其实我……”

“你对不起什么?”

江寒背对他,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平静地说:“如果你为他们道歉,那我会因为你那圣母情怀而鄙视你,活到现在,我根本不屑于理会那些杂碎说了什么。

“但是如果你因为和我共情而道歉,那我更加会生气,并且请你滚出去。”

“你没有我的过去,没有我的经历,甚至没有我的性别,你要拿什么和我共情?”

江寒淡淡地说,身子斜倚着窗牗,烟头的细雾摇摇晃晃飘向远方。

“如果我不曾明白,如果我永远愚昧,我将浑浑噩噩,过完我的一生。”

她仰起头,泪湿了眼眶,那是无奈与凉薄。

“但是先生,民智已开,我便不愿做一个开了智的玩物,所以我比她们更加痛苦,痛苦到随时想要了结这惨淡的人生。”

我自知无能,又不甘与世俗沉沦;

我读遍史书,却难救她们故步自封。

“这是她自杀的原因,也是我最终的结局。”

江寒靠着墙,慢慢滑落到地上。

“余京墨,我真的好痛苦…我救不了她们…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人心的成见就像大山,我改变不了江利民,也改变不了高风。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资助了那么多的女孩,站到了那么高的地方……却还是忘不了小妮砸到地面那沉重的一声……”

她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明明是艳阳高照,她却很冷,哆嗦着,教人无端想起含有她名字的诗。

天寒色青苍,北风吹枯桑。

腥咸的海风里,老蚌打开自己,于是世人只看到了珍珠,未看到满滩的沙砾。

终有一天,风沙将会穿透她。

他再也抓不住那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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