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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城里人(1 / 1)


每年阳历八月末,田里稻子金黄,地里棉花也到了大丰收的时候。大丰收意味着农民该大规模向乡政府售卖棉花了。

鞍山乡棉花收购点设在乡农机站,一大早,200多米长的队伍从农机站大院,一直排到外面街道,雪白的棉花装在队伍的竹筐、背篓和麻袋里。队伍旁边铺开花花绿绿的床单,床单上晒着被棉花质检员评为不合格的棉花。

林大昌趴在自家的床单上,翻晒棉花,儿子林建利和二伯父林大富排队。林大昌拉长脸,上唇黑黄的胡子杂乱地蓬开,如刺猬竖起的硬刺。他一边撅着屁股翻着棉花,一边在心里问候质检员的老娘,这些棉花晒了六七天,棉籽放嘴里一咬嘎嘣脆,怎么会是潮湿的!

林大昌看见同村卖棉花的给质检员敬了香烟,抓着润乎乎的棉花全部过关,自己舍不得花那一毛钱,棉花入不了质检员法眼,所以他认定质检员就是想吃那一根香烟。“日他娘的,这是啥世道!”他在心里骂。

他也只敢在心里骂,骂出声,被好事的人听到,传到质检员耳朵里,一包香烟都不一定能过关,那样的话,就真的亏大了。

时间已是中午,秋老虎肆虐,每一个棉农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皮肉被太阳炙烤发出的滋滋声,大家又饿又渴又累。不远处,“王胖子豆花”店的猪蹄豆花汤,“张眼镜包子”铺的鲜肉大包,散发出勾魂的香味,目的不可告人。

但没有一个人走出队伍,豪气干云地来一碗猪蹄豆花,或抓几个肉包子大快朵颐,队伍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些棉花即使顺利卖掉,拿到的不是钞票,而是一张白条,一两个月后才能变出钱来,即使换成钱,除掉农药、化肥和人工费,不赔不赚就是奇迹。卖一次棉花就吃一碗猪蹄豆花或肉包子,“奇迹”马上变成亏损的窟窿,小窟窿则变成大窟窿。

即使再饿再渴,也没人敢走出队伍,去照顾王胖子、张眼镜的生意。

肚子饿着,头上太阳烤着,牢骚格外多。大家骂骂咧咧这土地是没法种了,不管怎么伺候都是赔钱,每年交公粮、卖棉花还得遭罪,这辈子坏事干尽,下辈子就罚他当农民去。

“滴……滴!”从县里回来的长途汽车逼近队伍,司机烦躁地猛摁喇叭。

队伍骚动,骂骂咧咧让出路。

汽车加速离去,留下漫天尘土和汽油味供大家欣赏,也带来新的话题。

长途汽车沟通封闭的鞍山乡和外面的世界,过去主要是乡里的头头脑脑乘坐,现在偶尔有普通人乘它去县里,甚至去市里,带回来各种新鲜话题。其中最有吸引力的话题是外出打工,有传说打工尿泡尿的工夫,赚的钱都比种一年地收入高。

这次大家自然开始聊那泡又大又金光闪闪的“尿”,聊着聊着又有人叹息:去哪打工?打啥工?

“没门路,打工卖力气都找不到地方。”二伯父林大富对大侄儿林建利长叹一声。他想起出门一个多月的小侄儿林远,心里像压着一块磨盘。

“你阿爷就没想着去找找你弟弟?”林大富试探着问林建利。

“阿爷说过,良江市那么大,上哪儿找去,找不到人还赔上路费,他愿死外面就死外面吧。”林建利一面说着,一面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笑嘻嘻看队伍前面两个人吵架。弟弟的生死,显然没有眼前的热闹有意思。

林大富见大侄儿漠不关心,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能一声接一声叹气。

林建利注意到二伯父情绪低落,以为他心疼借给林远的钱,便说:“二爸,不是我说崽崽话,钱你就不该借给民娃,他怎么可能挣到钱嘛,他能挣到钱,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不是心疼钱,我是心疼人,好好的一个娃,好不容易养这么大,出点事咋办?”林大富说话激动,吸烟就乱了节奏,辛辣的旱烟窜进气管,他吭吭吭地咳嗽起来,瘦小的身子缩成C型。

林建利没说什么,他对这个弟弟,怎么说呢也就是初中前有点印象,他下面两个妹妹早夭,和这个弟弟相差8岁,平时就玩不到一块儿,初中后林远住校,半个月回一次家,还是住在二伯父那儿,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见面也很少说话。也不能怪他这个当哥哥的冷漠,主要是没有共同话题,他说的,林远不爱听,林远说的,他听不懂。

弟弟这次离家出走,他没感觉到生活空缺了什么,反而因祸得福:弟弟不用上高中,省下的钱正好可以翻修房子,媳妇自然不会找他茬了。

林大昌已将晒好的棉花装进麻袋,一手一袋拎到林建利和林大富面前。队伍前面又起一阵骚动,大概是质检员要来检棉花了。林大昌赶忙抓起一朵棉花,放大牙上,腮帮一使劲,棉籽崩的一声脆响,碎成两半。

林大富对兄弟说:“再脆,也没一支香烟管用。”

林建利很是认同二爸的话,这一轮质检过不了关,又得耽误一天时间。他对父亲说:“阿爷,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熟人,有的话,借一支烟,下一次还上。”

林大昌不作声,算是默认了儿子的主意。

见林建利走远,林大富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兄弟:“民娃这么久没回来,你不想想办法找找?”他终究是放不下心。

林大昌以为二哥是在拐着弯问他林远借钱的事,便说:“二哥,你放心,民娃借的钱,我翻修了房子,一定想法还给你!”

林大富以为兄弟会说城市那么大,上哪儿找去,这样两人可以商量商量怎么找人,路费他都考虑过了,把剩下的棺材钱拿出来用上,毕竟人比钱重要,谁知兄弟惦记的还是钱,不是儿子的安危。他气得旱烟锅掉到地上,颤抖着手摸了好一会儿才捡起来。

“老幺,你……你心太硬了!”林大富眼里泪花翻滚。

林大昌正要说什么,却见林建利呼哧呼哧跑回来,心不禁一沉,这小子不会没借到烟,与人一言不合,动起手了吧。

“阿爷,你猜我看到谁了?”林建利大口喘着气,粗重如公牛的气息喷到林大昌脸上。林大昌皱皱眉,但没发火,只要儿子没和人动手,就不会破财,至于看见谁,他根本不关心。

“我看到民娃了!”林建利见父亲满脸淡然,只得说出答案。

林大昌一愣,没想到儿子能自己回来,随即气不打一出来,看来是败光了钱,在外面混不下去,不得不回家。想到他借的那65块钱,又是一笔债,林大昌鼻孔里重重喷出一股浊气,气急败坏地骂:“把钱败光了,他还有脸回来,咋不死外面!”

林大富看了兄弟一眼,懒得跟他说话,你掉钱眼里就掉吧!林大富扔下林大昌父子二人,独自往队伍前面走,那里不远处停着长途汽车,民娃肯定从那儿过来。他走得飞快,简陋的头脑超负荷运转:哪怕民娃是讨饭讨回来的,只要人没事就好!

想到林远讨饭的样子,林大富难免悲从中来,一个出门还精精神神的娃,回来却衣衫破烂、满脸污垢,哎……。他又忍不住气息长叹,泪眼婆娑。

林大富忘了,林远讨饭回来的话,哪来的钱买车票?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只顾低头走路,眼泪糊满双眼,像个瞎子一样凭感觉往前冲,猛地撞在一个人怀里。

林大富本来瘦弱矮小,往前冲的力度又大,被撞的人像一堵墙不动,结果林大富身子往后一仰,眼看就要仰面朝天狠狠摔在乱石遍布的街道上,幸好被撞的人反应快,伸手抓住他两只胳膊。

林大富泪眼模糊中看见自己撞的是一个城市打扮的年轻人,他头脑尽管简陋,还是马上反应过来,莫不是撞了上面下来视察的领导?真如此的话,他十个林大富也赔不起啊!

虽然被对面那人双手扶着,林大富还是像一滩烂泥往下溜。“同志,我……我……”他吓得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二爸!”扶住他的人说话了,听着还很熟悉。

林大富站住了,他擦擦眼泪,总算看清眼前的年轻人,真的是一个时尚的城里人,又黑又密的头发理得很有型,和农村年轻人常理的看不出发型的“5分钱发型”完全不一样,衣服、脚边的旅行包都很新潮,新潮到林大富说不出来,但能看出是电视里的样子。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招呼他呢,林大富转头看看身后,身后没人,确实是招呼自己了,但……

“二爸,我是民娃,林远。”年轻人微笑着说。

“啊……”林大富揉揉昏花的老眼,再仔细一看,认出眼前的人真的是日夜念叨的民娃,忍不住惊叫一声。仅仅一个月多一点,民娃形象大变,变得即使站在面前,林大富也认不出来。

林大富脑子再笨,也知道林远一定是挣到钱了,看来上学的问题解决了。他左手抓住林远的胳膊,右手使劲拍打林远的肩膀,沟壑纵横的脸笑成一朵菊花,开心的眼泪在脸颊上肆意奔流。

林大富心中千言万语涌动,从喉头挤出来的仅有两个字:“好啊……好啊……”。

林远含着热泪,笑看二伯父疯了似的拍打自己的肩膀。这趟回家,他最想见的人就是二伯父,没想到天遂人愿,下车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二伯父。

从二伯父疲惫的眼神,林远猜出他没有吃午饭。其实不用猜,每次交公粮或卖棉花,二伯父就没在街上吃过一次饭。他今天一定要好好请一顿。

“民娃,不花那钱,”林大富指指长长的队伍,“你阿爷和哥等着呢,今天棉花卖得费劲。”

林远忍不住哦了一声,没想到阿爷和哥也在这儿,看来真是不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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