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得知女儿陈小妹和小工林远认了干姐弟,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小妹,你认林远干弟弟,你憨啊!”陈老板话里忍不住痛心疾首,要不是紧紧抓住桌子边缘,他真溜到桌子下了。
他搞不明白,女儿快21岁了,也一向精明,为何会做出如此欠考虑的事?大概衣食无忧,工作上有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冲锋陷阵,她做的就是打扫战场,清算战利品,对生活的残酷看到的不多。
陈小妹没猜出父亲因何思绪翻滚,她也想不明白,一向大方豪爽的父亲,今天怎么斤斤计较?当然,她不能这么说,怕火上浇油,便调侃道:“爸,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儿子嘛。”
此言一出,更甚火上浇油,陈老板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儿子?干儿子和亲儿子能一样嘛,小妹,这件事你做得唐突了!”陈老板的手指敲得桌子梆梆响,他不好冲女儿发火,气都撒桌子上了。
“我怎么给你妈说的清?你认了人家做干弟弟,人心隔肚皮啊,会自寻烦恼的!”陈老板继续数落。他今天铁了心要打击一下女儿,女儿管着财务,岗位至关重要,如果再干出类似认干弟弟这样的事来,迟早会出大事。
不错,他骨子里确实想要一个儿子。养两个女儿后,本来打算再生一个试试,但计划生育政策口子逐渐收紧,作为民办教师的他,怕因此影响将来民办转公办,便自觉响应政策号召,生儿子计划就此打住。结果是,儿子没生成,民办转公办也泡了汤,扁担两头挑着的筐子全翻了。
辛苦打拼下一份家业,他最希望儿子来继承,女儿再好,也是给别人养的。奈何老婆年纪大了,自己又没二心,生儿子的事彻底不想了。
没有亲生儿子,他陈老板也不能用干儿子了却心愿啊。
陈小妹看明白父亲的算盘,心里哼一声:“老陈,你真是奸商本性不改,现在让你站讲台,怕是除了钱,讲不出别的东西了吧。”
陈老板见女儿不作声,猜出她在嫌弃自己,忙辩解说:“小妹,现在社会复杂,人心险恶,我们想多点也不过分。”
陈小妹凑到父亲面前,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刺刀见红地说:“爸,你怕人家惦记你的财产,是不是?告诉你,你白给人家,人家也不会要!”
陈老板知道女儿是不高兴了,但为了少些麻烦,不高兴就不高兴吧,不过这个女儿他是舍不得训斥的,他只能把头往后仰,皱着眉头叫:“你个女娃,怎么这么不注意形象仪表!”
“一家人,不见外!”陈小妹的刀子嘴开始亮出锋刃。
“当初人家因为还你多给的钱,才被老板扫地出门的,是不是?”陈小妹问,露出洁白的牙齿,像锋刃的闪光。
“就10块钱,又不是大数,再说我不是给他工作了吗?不欠他!”陈老板和女儿经常打嘴仗,老战士了,不会一触即溃。
“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不是占小便宜的人!”
“这个……和今天的话题不沾边吧?”陈老板预感到会有一波狂轰滥炸。
“现在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的,是不是?”
“这个……和今天的话题一点不沾边啊?”陈老板有点糊涂了。
“我们答应他学瓦工,熟练瓦工一个月400元工资,工程队到东南沿海城市后,容易接到大标、肥标,400元的工资还有上涨空间,即使进机关事业单位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月也就200来元吧,熬到头发白工资不一定能涨到400元。人家看着眼前的高收入不要,偏要去考大学,说明什么?”
陈老板不耐烦了,拿出父亲的面具,训话道:“哪有女儿对父亲这样说话的!”但到底心里还是有点虚,起身想离开。
话没说完,陈小妹岂肯让父亲拍屁股走人,她抓住父亲胳膊,把他往座位上按。尽管陈老板一身腱子肉,但女儿一按,他还是老老实实坐下了。
“刚才你回答错误!”
“哪儿错了?”陈老板不服。
“我弟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不占便宜,好学上进,这样的人不帮,我陈小妹还是人吗?”
“好好好,你是观音菩萨,大慈大悲……”陈老板挖苦道,陈小妹劈里啪啦一席话,已经轰得他头晕,话里不自觉带出对林远的喜爱,又让他很不舒服。
“爸,你知道你刚才错哪儿了吗?”陈小妹不依不饶,抓到父亲的小辫子,不仅要紧紧拽住,还得扯一扯。
“我还要去看走线情况,没时间和你闲扯,只要他不打我财产主意,其他都好说,以后像这种事,先和我商量……”陈老板知道再聊下去,只怕自己会被轰成筛子,便穿上长辈的铠甲,边打边撤。
“不承认错误就不能走!”
“好吧,我错了!”陈老板赶快投降,毕竟早投降少遭罪。
“错哪儿了?”
“哪儿都错了!”陈老板缴械摇白旗,轻车熟路,十分熟练。
“还有……”陈小妹不依不饶。
“啊!”陈老板从椅子上弹起来,他不知道女儿又要玩什么板眼。
“你平时不是常教育我‘但行善事,莫问前程’么,怎么到你这儿就要问‘前程’了?”
之前的话,陈老板还可以搪塞躲闪,最多打打太极,也能应付过去,但陈小妹这句话确实是他平常说的,现在打包奉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一时还真想不到应对的话。
陈老板感到自己被逼到墙角,后背凉飕飕的。“好吧,我错了,这个月零钱加200。”他像往常一样,割地赔款。
但陈老板也不是轻易低头认输的人,临出门时又来一句:“咱丑话说在前头,你千万别做秦香莲或王宝钏啊,有这个想法都不行!”
陈小妹脸都气白了,父亲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和林远根本没有那种暧昧想法。“你快出去!”她气恼地使劲往外推父亲。
陈老板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站在屋外。“我的安全帽。”他敲敲门,企图再进屋唠叨两句。
“砰!”一定红色的安全帽从窗口飞出,砸在地上弹跳两下。
陈老板捡起帽子,拍拍尘土,随手扣头上。“你这女娃,将来谁娶你谁倒霉!”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心里却自豪感充盈,女儿强势,这份家业是不会落入外人手了。
陈小妹关上门,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父亲把她想成什么人了,把林远想成什么人了!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对自己说,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父亲是大惊小怪了,自己之所以认了林远这个干弟弟,没有别的,只是为了保住他的脸面,这么些天处下来,她知道他是一个薄面人,直接说资助或者捐款,他未必接受。
想到这里,她心情好了许多,倒了一杯冰啤说:“老陈啊老陈,你犯小人病了!”说罢,将啤酒一饮而尽,打开双卡收录机,摁下播放键。收录机飘出歌声:
世界太啰嗦,不分对和错
像我这样的老百姓
谁会在乎我
有钱的当老大
没钱的难过活
……
听着歌,眼前一幕幕浮现出林远来工程队的情景,不禁得意地自言自语:“老弟,我就是你的观世音,哈哈!”说完她忍不住笑了。
对这小子,她是真的喜欢他当自己的弟弟,机灵、聪明、体贴,关键对读书是真的渴望,什么都能吧啦吧啦说一通,总能自圆其说,她虽然上学时成绩一般,对努力读书的人却相当敬重。有这么一个弟弟,走哪儿带出去都能满足一点虚荣心。
一年1000块钱?小意思啦,她每个月少下顿馆子,少买一件衣服,省下的都不止这点钱。
美美地享受着,眼角不经意间瞟到桌上的台历,台历上几个大字:“8月26日”。这几个字刺激得她跳起来:“差点误了大事!”
陈小妹换上衣服,电扇、收录机也没关,关上门就直奔工地。
林远正在往桶里装和好的水泥。“姐,找我有事?”见到陈小妹,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
“今天几号?”
“8月26。”
“5天后是什么日子?”
“9月1日。”
”“该干什么?”陈小妹以为林远忘了。
“开学报到。”林远答,他没忘。
“你还能想起开学呀!”陈小妹急得说话声音拉高一度,“赶快跟我去把工资结了,然后回一趟家,别耽误报到。”
“干完这几天,我再去报到。”林远的意思是,他不打算回家了,那个家也没什么可回的。
陈小妹叹一口气,她这才知道,林远不是忘了回家,而是不想回家。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林远回家,被最信任的老师和同桌欺骗,上高中家里又不愿意,这就够伤心了,因为100元钱,被强拉去做上门女婿,受尽屈辱,还被痛骂一通,自己出来谋生挣钱,家里居然跟没事一样。换做是她,她也不想回去。
陈小妹柔声对林远说:“老弟,姐劝你回去一趟,大道理我不说了,你回去后至少能证明,你靠自己也能上高中考大学。”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林远。确实,既然父亲那么看重钱,他打工挣到钱,父亲还能把他怎么的,不靠你,一样有路可走。想到这里,林远感到解气,他出来闯荡一个多月,家里一定以为他会穷成叫花子,他不仅挣到钱了,还能考大学,让父亲的眼珠子掉地上吧。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让他突然想明白了,冲二伯父,也应该回去一趟,把钱还上,给他买点东西表达心意,大概家里就他担心自己了。
“姐,我听你的。”林远放下手中的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