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陈老板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拿那群二杆子没办法时,一个刚来几天的和水泥小工,一通电话,兵不血刃,就轻松将他们赶跑。
“这娃还真有两把刷子!”陈老板露出难得的笑容,情不自禁当着女儿的面夸奖。
他已经快50岁了,经过工地的风雨阳光锤炼,脸不仅晒成紫红色,还刻满硬朗的皱纹,一双眼睛却比鹰隼还锐利。
有这种眼神的老板,很少夸奖下属,他认为一群咬钢嚼铁的男人,准时发放的奖金和大口喝酒就是最好的表扬。
但这次,陈老板忍不住破例了,毕竟太出乎意料。
陈小妹见父亲今天难得有好心情,便趁热打铁,给父亲倒上一杯冰镇啤酒,问:“爸,你打算怎么奖励人家?”
“发300元奖金,加口头表扬。”说罢,陈老板抓起啤酒喝了一大口,白天的暑热消散一大半。处理这类事情,他这个老板驾轻就熟。
“林远也有上进心,他还想跟王师傅学瓦工技术。”陈小妹漫不经心地带出林远早先的请求,一边偷瞄父亲的表情。
陈老板喔了一声,反问:“小妹,你觉得光奖励钱还不够?”
“人家把我们工程队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不能说劳苦,功高是肯定的,常规奖励有些普通,如果再满足他的要求,是不是能更好地起到激励队伍的作用?”陈小妹知道开门见山直说,父亲会拒绝,站在工程队激励的角度,可能会有效果。
但陈老板不这么想,他有自己的打算。他咕咚一口干完啤酒,擦擦嘴角的泡沫,说:“小妹,这个林远是为了挣学费,才来咱工程队的,说白了就是打短工,我为什么要把技术传给他?你去对他说,想学瓦工没问题,条件是得一直在我这个工程队干。”
显然,陈老板担心的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而是花钱给别人培养人才。这一点,陈小妹也是懂的,在林远出手相助之前,陈小妹会爽快地把话传给林远,现在她却开不了口。“爸,你就答应他呗,算是还他人情。”她央求道。
陈老板的眉头不禁皱成一个疙瘩。女儿一向爽快豪放,今天怎么婆婆妈妈了,在生意场上,这不是好的状态,因为下游的供应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了抬高出货价,或者早点回款,他们会给你哭穷、卖惨、叫屈,你心一软,就会被他们套进去。
那个林远小子,不过是出手搭把力,女儿就感恩戴德,人家要什么就给什么,犯了做买卖的大忌。
陈老板养了两个女儿,老大早早嫁人,老老实实做人妇,不是做买卖的料,眼前这个小的,看着还有点成气候的样子,是他重点培养的对象,平时他说话都怕语气重了吓着她,眼下更不愿呵斥。
陈老板眉心的疙瘩仅存在20多秒钟,很快舒展开来。他伸手拍拍女儿的肩,轻轻但意味深长地说:“小妹,如果我还站在讲台上,学生们要什么我给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现在不一样了,做买卖要有做买卖的规矩,利益算计绝对不能错。”
父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很明白,手下一百多号人,随便一个人,要啥给啥,还怎么带队伍?
陈小妹知道,再坚持下去没有意义了,现在只能让林远来做选择。
陈小妹找到林远时,他正用滑轮往楼上运水泥。
三楼传来王师傅水牛一般的嗥叫:“林娃,水泥没了!”
“马上到,王师傅!”林远应道,手里加快拽绳子的速度。运完水泥,林远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身上的汗水,笑嘻嘻地招呼:“陈姐,有何贵干?”
陈小妹犹豫一下,说道:“林远你过来,姐有事和你说。”
两人站在楼下阴凉处,陈小妹简要将学瓦工的要求说了一下,当然她没直说,毕竟她还没嫩到那个程度。“工程队的意思是,你学瓦工没有任何问题,不过瓦工是个技术工种,学习的时间很长,至少要半年吧,需要一直在工程队工作……。”
“瓦工不是一个月就能学会吗,怎么要那么长时间?”林远拄着铁锹把,小声说。这个结果,他是没有预料到的。
陈小妹听出端倪,想起林远找他时,说是王师傅的主意,这次一定不能饶了他。“王永贵,你下来!”她用手拢在嘴上,像个小喇叭似的对着三楼大声广播。
喊了四声,不见王师傅下楼,三楼本来挺热闹的,这会儿反而安静下来。林远有种预感,王师傅在想办法逃。
陈小妹怎么会给他机会,噔噔噔……,一溜小跑上了三楼。不一会儿,林远就看见陈小妹抓住王师傅衣角下来,王师傅垂着大脑袋,跟在后面,像一头老实的大水牛。
“过来,”陈小妹指指林远,对王师傅说,“是你跟林远说一个月可以学会瓦工的?”
王师傅上下晃动大脑袋:“我是想让他快点挣到学费,没想到老板设了条件……”
“你呀……就害人!”陈小妹一咬牙,抓住王师傅衣襟。王师傅身高近1米8,健壮异常,少说也有170斤,被1米6的陈小妹抓住衣服,两条硕大的胳膊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晃动,大有被拽离地面的架势,看得林远暗暗吃惊。不是陈小妹力气大,而是王师傅从骨子里怕她,陈小妹训他,他只能默默承受。
二楼三楼干活的工人,都齐刷刷从窗口里伸出脑袋看热闹。
“陈姐,这事不怪王师傅,怪我,是我主动要求学的!”林远忙过去扶住王师傅胳膊,向陈小妹求情。
陈小妹鼻子里哼一声,手一松,体型高大的王师傅轻飘飘如一片硕大的梧桐叶,飘到大楼阴影里。林远跟过去,抱住王师傅胳膊,见这个说话掷地有声的汉子,眼里竟饱含泪水。
林远愧疚不已,一个30来岁的大男人,被一个20来岁的小姑娘当众训斥,这脸往哪儿搁?
“王师傅,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林远不停道歉,希望自己的歉意能让他好受些。
“林娃,是我脑子简单了!”王师傅擦擦眼角,没有哭,但比哭出来还让林远难受。
陈小妹也有些过意不去,她走过去递给王师傅一包纸巾,说:“擦擦脸上的汗吧。”这么大的人,她总不能说擦擦眼泪吧。
王师傅接过纸巾,无言地认领了这顿责罚。
陈老板是他的小学老师,他成绩一般,家里又穷,父母嫌弃,同学嘲笑,唯有陈老师不离不弃,时不时接济他练习本、圆珠笔。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王师傅修理地球,然后结婚,当农民穷到一年只有两条裤子时,陈老师下海带上他,几年下来,王师傅的土墙破草房变成砖墙大瓦房,家里人也能隔天吃顿肉了。
由于这层关系,对陈老板,王师傅无条件信任,对老板的女儿陈小妹,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毫无怨恨。
修理完王师傅,陈小妹转头问林远:“上高中一年多少钱?”
“学费一年160元,生活费每月60元,书本费大概40元,半年要花费5。
“你现在一个月工资150元,加400元奖金,收入550元,半年学费够了。”陈小妹说。父亲说的奖金是300元,多出的100元是她添上的,她不想让眼前这个大男孩失望。
林远还未答话,王师傅听见“400元奖金”,耳朵一下支棱起来,忍不住抢话道:“小工一个月奖金400,我们奖金就应该800元,不对呀,哪能涨这么多……”
“这个钱,和你没有关系。”陈小妹白了他一眼,想不到他脑子慢,嘴还快。
“啊……”王师傅的嘴张大像个山洞,他没搞明白,但又没胆怼陈小妹“凭啥和我没关系”。
“那天吓退二杆子的电话是你打的吗?”
“不是!”王师傅这回干脆利落。
“你说你该得这个奖金吗?”
“不该……”王师傅没说完,脑子突然反应过来,双手抱拳,冲陈小妹赔笑道:“是我脑子笨,没想到这点。”转头对林远说:“林娃,你要是学费不够,我帮你100块钱。”
陈小妹一听,叹一口气,说:“王师傅啊王师傅,你啥时候能改了吹牛的毛病,你挣多少钱,你媳妇儿比我都清楚,怎么抠出那100块钱?!”
王师傅认真地说:“我正大光明地告诉媳妇,这是积阴德的好事,她是没文化,但讲理,肯定能同意。”
陈小妹知道100块钱对一个农村家庭意味着什么,她摇摇头,说:“随你便。”
王师傅想拍胸脯,被林远拦住了。“王师傅,陈姐,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看看两人,说出刚才做出的艰难决定:“我打算不考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