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专上不成,高中也读不了。良江中学的那纸录取通知书,被林远平平整整压在枕头下。
林远考大学的念头刚一冒芽,就被林大昌给掐掉了。林大昌的理由只有两个字:没钱!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小儿子考上中专,学费免费,每月还有30来块钱的生活补贴,家里贴补一点,四年后家里多一个挣工资的人。
读高中的花费,林大昌算了不知有多少遍:学费一年200元,生活费每月60元,书本费、资料费另算,一年算100元吧,一年至少要花费900元。种地亏本,保证全家人的温饱,林大昌就已拼尽全力,再一年拿出900元上高中,上哪儿挣去?
林远念叨的紧时,林大昌气急败坏地说:“你找个地方,把我卖掉,能卖出900块钱,你就拿去考大学!”
何况,林大昌还有一块心病:花这么多钱,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一定能考上,是个人都知道大学比中专难考多了。
即使考上又能怎样?林远如果把中考的悲剧重演一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账,林大昌怎么算都感觉亏。
此时,另一件抓心挠肝的事让林大昌正好找到不上高中的借口。
大儿子林建利的媳妇不同意小叔子考大学。林远拿回高中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林建利正好在丈人家服完“傜役”,带着媳妇回来。刚进院坝,听说小叔子没被中专录取,媳妇连林家的板凳都没坐,转身就回了娘家,当天托人捎回话:林家三间破瓦房不翻新,林大昌就别想抱上孙子。
儿媳妇的意思很明确,林家如果敢让林远读高中,她就敢让林家绝后。
“看见没有,你读高中,你哥哥传不了宗,接不了代!”林大昌对林远说,他聪明地把上高中和家族延续划上等号。
林远能说什么呢?他只能选择当农民。
从16岁开始,就将修理地球作为终身职业,把父亲林大昌的生活再来一遍,林远想想就不甘心。
他坐在二伯父家的屋檐下,看麻雀在丝瓜藤上打架,人就像被晒蔫的丝瓜叶子。
二伯父林大富坐在小板凳上齐晒干的叶子烟,他刚从集市上回来。他看看小侄儿,脑子吃力地运转很久,冒出一句:“这都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我们改变不了,就只能认命。”二伯父的意思和后来的一句流行语异曲同工:假如生活强奸了你,你无力反抗,那就闭眼顺从享受吧。
林大富没有和侄儿开玩笑的意思,因为61年来,他就是这么过来的。林大富、林大昌本来有兄弟6人,疾病,天灾,加人祸,6兄弟最后剩下老二林大富、老幺林大昌。
家族的人大面积去世,搞得林远小时候过年祭祀,对着山坡上一个个荒草摇曳的土堆烧纸祷告时,挨个点名都得花一支烟时间。
林大昌8岁那年,父母去世,8个人的大家庭,最后剩下两个孤儿。17岁的林大富拉扯大兄弟,穷得没钱娶媳妇,最后光棍一辈子,大富大贵的梦想,只有名字实现了。
日子苦得吃苦瓜都是甜的,林大富依然乐呵呵地过日子,说:“这辈子过得苦,下辈子就会甜成蜜。”
齐完叶子烟,林大富从口袋里掏出5毛、1块的钞票,一张一张捋得齐齐整整。
“二爸,发财啦,有钱存银行呀!”林远开玩笑说,他竭尽全力找点乐子,好让自己振作起来。
“发财?我只有名字发财!”林大富见小侄儿心情好点,自己心里也轻松一些。林远是他从不明说的心头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把这个机灵的小侄儿视若己出。林建利结婚后,林大昌那三间破瓦房不够住,他便让林远和自己住。林远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带大米和下饭的咸菜,林大富就往他的背篓里塞几个鸡蛋,或是一块猪肉。
林远能长点个儿,多亏了二伯父林大富塞的鸡蛋猪肉。
林大富用旧衣服上拆下的棉线,将捋得齐齐整整的钞票,捆成一小捆,卷在红布里,放到枕头下。
这些钱是林大富一毛两毛赚的,夏天晒自种的叶子烟卖,秋冬农闲编竹筐竹篓,平时两只母鸡下的蛋,从来不吃,凑够5个,拿到集市卖掉。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地里刨不出钱,种出的粮食,缴过公粮,剩下的勉强够吃,青黄不接时,还得瓜菜代粮。
于是,农村家庭买油盐的花费,都离不开养猪、养鸡、竹编这种手上活。遇上上学、婚丧嫁娶等大事,这点零碎钱做零头都不够,只能靠养猪。
养猪费粮食,还得配专门的人打猪草,林大富的家底儿薄,唯一一头猪养得像长(g)毛耗子。
林远知道伯父在尽力劝慰自己,以他粗陋的头脑,已经很尽力了,再让他操心,自己岂不是太矫情?
“二爸,我想通了,当农民就当农民吧,哪儿的黄土都埋人,没啥大不了的!”林远豁出去了。
上一次敢于豁出去,结果涌泉镇中学杨校长竟然都感到害怕,把不愿说的秘密都说了。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温和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被压迫久了就会大爆发的心。
林大富见小侄儿想开了,也开心地说:“你这样考虑,我就放心了,咱们割麦子去,中午买两斤肉,好好给你补补!”
“二爸,我要是不开心,算计我的那帮人不就更开心吗?要让他们不开心,我就要比他们更开心!”林远拿起镰刀,强打精神。
林大富听不懂小侄儿绕来绕去的话,意思是明白的,便说:“对头对头,不管那些穿皮鞋的多威风,看不上眼咱这些光脚板的,几十年一过,大家都变成一堆黄土!”
“二爸,你这话还挺有意思!”林远想不到大字不识的伯父,随口说出的话,竟然和名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相通。
“哈哈,我这个睁眼瞎、老光棍还有把刷子吧?”林大富得意地大笑起来,脸上的沟壑舒展开来。
林远豁出去老老实实当农民,但老天爷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林大昌放出话,林家的小儿子可以说亲了。
林远搞不明白父亲的招数,他这明显就是昏招,因为说亲要花钱,翻修房子的钱都没凑够,再说一门亲,见面就要彩礼钱,等于林家干瘪的钱包又被开了一个洞。
“我定的事,你们别管!”林大昌用一句蛮横的话,堵上家里所有人的嘴。
没有人敢去挑战暴君的权威。
谜底在涌泉镇老戏楼旁的“清泉茶社”揭开。
茶社在一棵黄角树下,二十来张四方茶桌露天摆放,头顶茂密的枝叶就是遮阳伞。袁翠菊叫了两碗盖碗茶,一盘炒花生,一盘五香瓜子,和林远坐在竹椅子上等。
很快,林远看见媒婆李嬢嬢带着一对父女,绕过采耳的、理发的、打长牌的人群,来到面前。
“我介绍一下……”李嬢嬢笑着说。
林远能看出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说媒成功,会有一笔不多不少的收入。如果没有现金,送一个猪头也行。
林远没仔细听媒婆说话,转头假装看隔桌的四个老头打长牌。对亲事他从未考虑过,刚满16岁的少年,满脑子想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去城市读书的梦想。
即使和杨云帆在他舅舅的宿舍闲得无聊,偶尔聊到未来恋爱的事,两人想法也出奇一致,不找农村女孩。理由是,农村女孩大多只对上课织毛衣感兴趣,和她们讨论读书,她们会送你一句“神经病”,再加赠一个白眼。而且,她们不喜欢刷牙。
“快来看,快来看!”杨云帆拽着林远衣袖,指着外面的大街,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顺着杨云帆手指的方向,透过木板缝隙,林远看见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少妇,背着背篓,一边走一边给怀里的娃喂奶,白花花的胸脯在街上拥挤的人流中十分刺眼。少妇以及少妇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对此习以为常。
木板墙里面的林远和杨云帆,像撞见老虎似的逃离木板墙,来到里间,翻出新一期的《大众电影》,上面的女人才是他们心目中未来的恋爱对象。外面街上当众奶孩子的女人,那被沉重的生活折磨得麻木的脸,让他们感到对未来留在土地上的恐惧。
那时候,林远成绩在鞍山乡小学是神一样的存在,杨云帆则连好朋友奔跑带起的尘烟都闻不到。杨云帆一次忍不住对林远说:“将来有一天,你从城里到鞍山乡耍,看见我和我老婆在街道边卖菜,如果还认我是朋友,就一定不要和我打招呼!”
那时候,林远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农村书写锄头和犁,杨云帆也想不到自己会踩着好朋友的头,顺利农转非。
老天爷就好专门让你想不到这一口。
现在,让林远恐惧的生活就摆在他面前,和《大众电影》女明星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女孩站在他对面,从头倒脚看了他五六遍,扭头对驼背比较明显的父亲说:“阿爷,这个男娃我喜欢,定了!”口气、神态,与集市上买猪买羊没有区别。
砍价正砍得火星四溅的老头一听,马上竖起食指:“打发100块钱,行就定下来,不行就算了,我还要去买猪儿崽崽!”
一次拿出100元对林家来说不是小数,林远很担心母亲袁翠菊能否有那个实力。他在心里默默祈祷母亲最好没那个实力,这样那个女孩就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袁翠菊手没动,驼背老头却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一个拉链小包,拉开拉链,数了一卷钞票给袁翠菊。
林远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回去的路上,母亲告诉他,这次说亲是让他去夏驼背家当上门女婿,早上临出门,林大昌才告诉她。母亲的意思是,她也是刚知道,末了补一句:“你爹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定下的事,除非他自己,玉皇大帝也改不了。”
“玉皇大帝?你见过把自己儿子推出去当上门女婿的玉皇大帝!”林远怒气冲冲。
他转瞬间算了一笔账,100块钱,自己体重不到108斤,四舍五入每斤九毛三分钱,毛猪还每斤一块二呢,夏驼背买他比买头猪便宜。
这挨千刀的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