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路闲谈中,他们很快回到了一线阳光。
恰好到了用餐的时间,李寻安再度与龙儿坐面对面吃饭。他看着龙儿,想到了麟儿,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本该有欢乐活泼的童年,却得了这么种病。李寻安凝视着龙儿目不转睛,悄悄想着心事,在车上谈笑风生的兴致,就此随着那飘忽的思绪烟消云散,他突然感到异常的胸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坐在李寻安身边的吴凤英忽然问道:“李老师,你不舒服吗?脸色不太好欸!”
李寻安说:“我难过。”
“为了孩子?”
“是的!龙儿、麟儿……”李寻安指指身边其他正在吃饭的孩子,“还有他们,怎么就患上了这种毛病,多可惜啊?现在的医疗科学这么发达了,心肺都能换,却没有特效药医治自闭症。”
“李老师,患病是有概率的。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是不会按照人类意志来改变的。”
“话是不错。”李寻安悄悄做着深呼吸,胸闷的感觉逐渐好转。
吴凤英笑道:“太容易多愁善感,很容易被别人的情绪左右自己的心情。李老师,你以前大概少有接触这类特殊群体吧?”
“是啊!几乎没有留意过。我周围好像没有像龙儿这样的孩子,也没听说麟儿家这样的情况。”
“是这样啊!你看麟儿爸爸,他把麟儿保护得这么好,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家事?”
“你的意思我明白。”李寻安点点头,若有所思。
吴凤英说:“我得抓紧吃,下午还要去晏老师的观护基地呢!唉,整天忙忙碌碌,有时候我也常常怀疑,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她摇摇头,“没有答案,生活就是在不停的妥协中一步一步往前走。”
李寻安经过一阵的胸闷气短,他胃口全无,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但听吴凤英说席话,感觉她是一个非常有独立思想的女人,又忍不住开始拿吴凤英来跟人比较。文丽,乔俊婷,梁心雨,蔡立春的名字一个个从脑海中跳将出来,又隐没下去,直到夏薇然的名字浮现,忍不住立即掏出手机翻看起微信来。
没有夏薇然的新消息,李寻安恍然若失。在他的内心里,既盼着夏薇然发信息来,又怕自己招架不住,心情就这么矛盾而又纠结。然而,他可以期盼任何人的信息,却唯独没有想过文丽,因为她没事绝对不会给自己发微信。
忽然,李寻安想起吴凤英敏感的余光,唯恐被她洞察到什么端倪,当即给陈平章发了一条微信:好点了吗?
没有回音,再发一条:还活着就回个话。
他等了一会,微信死一般寂静。不得已,直接发给高婧:联系上陈了吗?
高婧倒是秒回:嗯嗯!
李寻安问:他怎么样?
高婧:有气无力。
李寻安心想,陈平章都泻进医院了,哪会这么快恢复?不由得暗暗感激高婧伸出的援手,当即又发了一条:非常感谢!
高婧回:不谢!好玩。
李寻安受此感染,不觉微微一乐,想了想,给高婧发送:一线阳光本周有活动,来参加吗?我决定随行。
这时,杨淑卉忙完事端着饭盘过来,笑道:“李老师,耽搁你工作了吧?”
李寻安头也不抬地说:“没有。我现在是个闲人。”他举了举手机,“回朋友的微信。”
吴凤英笑道:“杨老师,注意到了没有?是朋友的微信。”
杨淑卉笑道:“多话!你们很熟吗?少管闲事,吃好了赶紧走,忙你的事去。”
李寻安忙说:“我跟吴老师倾盖如故。”
吴凤英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她把碗一放,“你们慢吃,我真要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李老师后天再见。”
杨淑卉忙不迭地摆摆手说:“吴老师你等等。”她盯着李寻安问,“李老师,下午你有什么安排?”
李寻安说:“没有安排。我来这里是临时起意。我说了嘛,我现在是闲人一个。”
杨淑卉说:“那好呀!你不是答应晏教授要去观护基地看看的吗?”
李寻安:“是啊!有问题吗?”
杨淑卉:“没有问题,我的意思是,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吴老师现在就要赶去观护基地做心理咨询,你何不别倾盖了,直接同车更便于英雄惺惺相惜嘛!”
李寻安和吴凤英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当即被杨淑卉的幽默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顿时在饭堂内发出回响,却没有惊动这几个正在低头吃饭的孩子。
他们与孩子,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这是一种忧伤的场面!
李寻安感察到了,吴凤英同样也感察到了。他们及时收住开怀的笑声,一拍即合。
说也奇怪,当李寻安和吴凤英单独在车内相处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话语反而少了,几乎是在无声的状态下,直接抵达阳光中心的观护基地。李寻安在临下车时看了一眼手机,高婧没有再回复。
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就在于没有回应便是回应,没有明言就是结果。李寻安没有追问,强扭的瓜不甜。
晏子秋不在观护基地,他带队参加活动还没有回来,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接待了李寻安和吴凤英。
年轻人跟吴凤英很熟。吴凤英反客为主,向李寻安介绍道:“这个小伙子叫富哲明,南江大学的硕士,典型的理工男,现在被晏老师挖来做基地的负责人。”然后指指李寻安,“李老师,是杨老师请来的李老师。”
富哲明连忙与李寻安握手说:“李老师好李老师好!我早就听晏老师介绍过您,我正好有好多事要请教呐!”
李寻安也客气地说:“赐教不敢,我们相互学习。”
吴凤英笑道:“我不习惯你们这样子哦!我去做事了,你们继续。”说罢,她熟门熟路地转身朝里面走去。
富哲明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很是谦卑地说:“李老师,我先带您参观一下吧!”
李寻安点头说了声“好”。尽管他不喜欢说虚话、套话,但身处俗世久了,李寻安早已见怪不怪,而且,如今的他,也早已入世随俗了。因此,李寻安对富哲明的印象很好,觉得他没有像传说中的理工男一样直头直脑,从谈吐中反应出,富哲明的个性低调内敛,不卑不亢,他们的个性,相处在同一频道上。
富哲明带李寻安在观护基地走了一遍,逐一介绍。
观护基地并不大,起码没有一线阳光家园那么大,只有十几间房间。有供吴凤英那样的心理咨询师工作室,有几间活动室,还有几间是供无家可归人留宿过夜的宿舍,最后是一个两开间办公室,晏子秋和包括富哲明在内的职员均在此办公。
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富哲明告诉李寻安,其他人陪孩子参加社区活动去了。孩子?富哲明没有特别说明,李寻安猜想,定是来阳光中心接受观护的未成年人。
富哲明把李寻安请到他坐的办公桌前,桌上的电脑开着,他则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一旁,说:“李老师您来得太好了,我正发愁怎么写稿子呢!”他晃晃鼠标,动手点开文件夹,边说,“区里急着问我们要几篇文章,是写我们观护基地帮助、救护、感化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故事。嘿嘿,我是学理工的,写文章不是我的强项,”他指着点开的文件,“这是我写的,总觉得不太满意,可我就是找不出原因。李老师……”
李寻安打断说:“你别急,先让我看看再说。”
富哲明不再言语,默默地去泡了一杯茶,然后就像个乖孩子一般,安静地坐在了李寻安的身边。
李寻安看着稿件,一目十行,立即看出了问题。他说:“故事很好,都挺感人的。就是写得太硬。”
“太硬?”富哲明一脸狐疑,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紧皱眉头问。
“哦!太硬呐,就是有点公式化,口号性的句式太多。我问一下,这几篇稿子要派什么用?”李寻安的视线从屏幕转向富哲明。
“啊?”富哲明挠挠头,“我不知道哇!这个没问!就是团区委给我打电话,问我要几个真实的案例故事。要求是问题少年经过我们的帮助,发生了那些改变。就是涉案孩子前后发生变化的经过,我们阳光中心所做的具体工作。”他一口气说到这,忐忑不安的眼神,闪躲着李寻安的目光。
这是不自信的眼神,李寻安看得太多了。几乎每一个投稿来报社或杂志社的青年作者,每当他把写作者叫来,跟人家提出稿子修改意见的时候,作者总是正襟危坐,虚心接受,一如眼前的富哲明,然后便是这样的眼神开始闪烁。
突然,李寻安想到了冯晓康和李雪。她倆是李寻琴和李寻宁的女儿,都曾经跟他学过几次写作文,在辅导的时候,同样是这样懵懂的眼神。孩子的身影,就这么猛然跳出李寻安心头的时候,在温道院遇见付雪洁与李雪教练的一幕,同时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
走神了!他竟然又走神了!
李寻安连忙动了动身子,借以掩饰自己的走神,说:“我大致明白了这几篇稿子的用处,马上要过国庆节了,估计是他们的官网需要更新一些文章吧!”
“哦……”富哲明连连点头,茅塞顿开,“对的对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肯定是这样,是要挂在网上装门面的。”
“那就按这个思路改。”李寻安指着屏幕上的稿件说,“太硬,就是缺少细节,口号太多。”
“哦……懂了,我大概懂了。就是我们帮教的过程要展开详写,带有政策性的交代就一笔带过,然后在结尾处不要拔得太高,就像做人一样,低调一些。”
听着富哲明的话,李寻安的脸色越来越惊喜,自己短短几句点拨,富哲明已经领悟到了修改文章的精髓,可谓一点就通。李寻安看着富哲明,不由得暗暗感叹,理工男,果然是聪明的人,难怪晏子秋会把他挖来。杨淑卉的评价一针见血,晏老师的眼光有毒。
李寻安顿觉得与富哲明有了意气相合之感,当即说:“你说的对极了,看文如看人。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文章,作者的模样就隐藏在字里行间。”
“看来我是读的书太少了,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富哲明点头说。
李寻安很高兴,他不待富哲明问,就主动说道:“文章有不同的用处,就有不同的写法。比如散文,娓娓道来;比如朗诵,就该写得慷慨激昂,而且还要多用排比句,一层高过一层;比如写新闻稿,时间、地点、事件三要素交代清楚,不用修饰词;比如挂上官网的文章,并不需要太多的文采,否则显得娇柔做作,只需把事件交代清楚。就是你要写的这个故事,要让外行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们的人、没有参与故事其中的人……啊?让一个陌生人一看就明白,一看就懂是怎样的一个故事,那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