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钰坤来到了公廨,莫如深让衙役给他上了茶。莫如深说:“连郎中,我不懂茶道,公廨没有好茶,请多见谅。”
连钰坤说:“对于茶,连某没有特殊嗜好,莫县尉不必客气。”
“那便好。”莫如深开始直入主题,“经常出入后院的共有四人,连夫人、丫环、厨娘和杂役蔡小四。请连郎中一一讲一下关于他们的事情。”
连钰坤怔住了:“莫县尉怀疑他们?”
莫如深说:“事发当天下午曾经有外人出入过后门,如果不是有人给他开门,他根本不可能进入。”
连钰坤问:“你是说凶手是从后门进入后堂的?”
莫如深没有直接回答:“连郎中只管回答我的问题,是非曲直我自会判断。”
连钰坤问:“我该说些什么呢?”
“就说说他们如何进入连家,日常又与哪些人交往。”莫如深说。
连钰坤说:“我家祖辈行医,金石之术是祖传的。夫人是县里一个秀才之女,我岳父在城里开了一间私塾。夫人一般在后院做女工,不到前边来。丫环青儿是我到城外出诊时捡回的弃儿,来时大约5岁,如今已经15岁了。厨娘自我幼时便在我家做饭,如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莫如深问:“蔡小六呢?”
连钰坤说:“蔡小六的父亲是前来问诊的病人,家境贫寒,付不起医药费。我免了他的费用,但他求我留下孩子做杂役,好歹有口饭吃。我心生怜悯,便将他留下了。”
莫如深问:“他们一般与谁来往?”
连钰坤说:“夫人基本不出门,一般在家料理家务。丫环一般陪在夫人身边,有时会由夫人委派出去买些东西。至于厨娘和蔡小六,我就不清楚了。”
莫如深站起身:“连郎中,在下有一事相求。”
连钰坤赶紧起身:“莫县尉,不必如此。但有差遣,但讲无妨。”
“请。”莫如深把连钰坤领到了殓尸房,“连郎中,你帮我看一下后心这一处出血点,何物所致?”
连钰坤查看了一下,说:“较粗的银针所致,依照出血情况已然深及心脏,如此做法,人顷刻间便会死亡。”
莫如深一边听,一边观察连钰坤的表情。莫如深并没有完全放弃对他的怀疑,但莫如深并不懂针灸,技术上的事情仍需他来验证一下。
连钰坤摇摇头说:“如此行针,会引发剧痛,恐怕患者会全力挣扎,有断针入体的可能。”
莫如深一愣:“你肯定吗?”
连钰坤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肯定,不会有错。如此行针,不是救人,根本就是杀人。”
莫如深站在旁边,一声不响。连钰坤冷冷一笑:“莫县尉,让我看这个,莫非指我杀人。我连家世代行医,治病治人,此等行为,与我何干!”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异常激动。
莫如深静静地说:“连郎中,误会了。我只想让你帮忙确认一下。郑节级,请连郎中回府吧!”连钰坤气得呼呼直喘。
莫如深一拱手:“多谢连郎中。有事,我会再找你。”
其实让连钰坤看尸体,莫如深有两个目的。一是鉴定致命伤,因为他不懂针灸。二是打草惊蛇,观察连钰坤的表情,作一次试探,因为他对连钰坤的怀疑还没有解除。
连钰坤这才起身告辞,郑虎送他出去。莫如深让彭超去查蔡小六的社会关系,让郑虎去查厨娘的社会关系,他自己亲自去一次洪升家了解情况。路过那个针线摊的时候,他给了小贩一些钱,让他盯住连家后巷,记下进出后巷的人。小贩千恩万谢,自当尽力。
莫如深在街上买了一些米面和日常用品,找到了洪升的家。
洪升的妻子王氏把东西接过去,说:“多谢莫县尉!”
莫如深从怀里拿出十两银子递给了王氏,王氏坚辞不受:“莫县尉大恩洪王氏感激不尽,米面我已收下,银两万不敢收。”
莫如深把银子放在了桌子上,说:“大嫂不必如此,莫如深孑然一身,用不了这许多银两。你先用着,放在我这儿就浪费了。”
王氏不再推辞:“多谢莫县尉,各位大人的恩情王氏感激不尽!”
“还有其他人来过?”莫如深问。
王氏说:“罗县丞来过一次,吴知县派人来过一次。”
莫如深内心觉得一股暖流涌起,他甚至觉得许主薄的死反而涤荡了青竹县以往略有污浊的空气。可惜他是一县之县尉,绝不能把刑律置之不理。
莫如深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几包点心,问:“这是罗县丞还是吴知县送来的?”
王氏疑惑地说:“其实我也不认识他们,其中一个人说是赶考时与家夫相识的。听说家夫亡故,想来吊唁一下。可惜家夫的尸身尚未领回,没有办葬礼,他们就走了。”
“他们?难道不是一个人?”莫如深很好奇。
“对。他们是两个人,一老一少。说话的是那个年轻一点的人,那年纪大一点的人大约50多岁,一直没说话。但看起来,年轻的那个更像是随从。”
莫如深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有多想。他环视一周,屋里布置得很整齐。有的家具和物品还是新的,书桌上还有一方端砚和几支湖笔,看来生活条件不错。
莫如深拿起一支没用过的湖笔:“洪书吏用笔这么讲究,怪不得能写一手好字。”
王氏说:“家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这些都是最近几个月新添置的。笔墨纸砚,还有这些家具和物品,都是刚买不久的。谁知好日子,没过几天,他就——”说着王氏啜泣起来。
“大嫂节哀!”莫如深说,“钱是从哪儿来的?”
王氏擦擦眼泪说:“我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违反刑律的事情。”
莫如深问:“他说什么?”
王氏说:“他说最近加了薪金,后来我就没追问。”
莫如深知道县衙最近并没有加过薪金,洪升的钱财一定有其他来源,很可能来源不正。
他问:“洪书吏平时与何人来往比较密切?”
王氏说:“家夫为人木讷,不喜欢与人交往,平时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昨天来过的一老一少,家中经常来往之人只有吴知县的亲随。几个月来,他时不时来过几次,每次来都会避开我,与家夫在书房内悄悄说话。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想管他们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吴知县的亲随?他叫什么名字?”莫如深大感意外。
王氏说:“家夫叫他杨沣。”
莫如深认识杨沣,杨沣一直相随在吴正清左右。吴正清大有廉洁之名,从不搞私相授受和暗箱操作的事情。按理说,杨沣不应该与其他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然而,杨沣身上显然有了很多说不清楚的事情。
从洪升家出来,他思绪万千。他想查出凶手,却怕凶手与吴正清有所关联。自从主薄许永年死后,县里的事务再无人掣肘,吴正清采取了一些有利于民生的措施。
他组织人修缮了城内的部分道路以及街道两旁的房屋,街容街貌焕然一新。他还亲自到城外查访,了解民间疾苦,为百姓解决农业生产中出现的问题和吃水困难。
做这些事情都需要钱,从前每每提及用钱,许永年都从中作梗,动辄搬出知州项仪以势压人。因此,之前很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良策都是虎头蛇尾。
如今,没有了许永年的羁绊,吴正清才可以大展拳脚,他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然而他自己仍是生活简朴,吴夫人及年仅7岁的儿子与他一起过着轻车简从的生活。就凭这一点,全县僚属没有人不佩服,罗宗和莫如深尤其如此。
莫如深真的犹豫了,他在想是不是还要查下去。如果书吏洪升的死与杨沣有关,那么也很可能与吴正清有关。根据死状,主薄许永年与书吏洪升的死因可能相同,很可能也与吴正清有关。
吴正清和许永年不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吴正清有杀许永年的动机。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既怕找不到凶手,又怕找到凶手。想到这儿,他的头都快炸了。
路过针线摊,小贩向他报告下午没有任何人出入过后门。他听了一下,点点头,胡乱给了小贩一些铜钱,继续往前走去。
他回到公廨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郑虎和彭超等在里面,见他回来,赶紧围了上来,纷纷回禀查来的情况。
经常与蔡小六的来往的人都是贫苦出身的人,他们一起喝茶聊天,有时赌钱,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郑虎查到厨娘马氏的夫家姓杨,厨娘有一个儿子叫杨沣,给知县吴正清做亲随。怕什么来什么,莫如深得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他愣在了原地,半天没说话。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吴正清不知道杨沣的所作所为,同时他很清楚这种希望很渺茫。
彭超有点急了:“老三,你说句话。你没事吧?”
郑虎摇摇莫如深:“老三,你说句话,你怎么了?”
莫如深缓了一下,说:“把杨沣抓回来。不要当着吴大人面抓,跟踪他,在他落单的时候再抓。”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彭超说:“老三,从明日起我就跟踪他。”
郑虎说:“大哥,还是我去吧。你跟他比较熟,不好下手。”
莫如深说:“大哥,你辛苦一下,现在就去吧。明日杨沣大多会和吴大人在一起,晚间他才有可能独自回家。你到县衙门口等他,他应该快回家了。二哥,你跟我把厨娘带回来审问。”
来到连家医馆,他们得知厨娘已经回自己家了。在连郎中的徒弟金石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厨娘家。家里空无一人,莫如深看桌上有一个茶碗,用手摸了摸茶壶,壶身还是热的。
莫如深大惊:“厨娘刚离开不久。二哥,快,城门快关了!”
郑虎带人急忙奔城门跑去,他们去了比较近的南门。莫如深带剩下的人直奔北门,同时派人通知还在县衙门口蹲守的彭超赶往北门。他们到达城门的时候,向守城的士兵确认过,杨沣和厨娘没有出城。
城门已经关了,莫如深终于放心了。郑虎和彭超分别带一队人马,分别从南城和北城向城内搜索。他们都去忙了,莫如深心乱如麻,顺着通向北城门的大街往回走去,边走边想事情。
走到一个巷口的时候,右侧突然窜出一个人,手中的刀寒光一闪,向莫如深劈了下来。莫如深虽然刚学过功夫,但刚才一直在想事情,也压根想不到会有人杀自己。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已经离脑袋很近了。莫如深尽力向前摔倒,这种方法是罗宗教他的,这就是下意识反应。
他向前一摔,一个前滚翻站了起来。只听背后“当”地一声响,好像是兵器撞击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个黑衣人面带黑巾,手里的刀被击落了,地上有一些破碎的瓦片。
看方位,击落刀的人是在左侧房顶扔瓦片的,但现在看去房上没有人,不知道是谁救了他。
黑衣人看自己暴露了,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向莫如深刺去。这一次莫如深有防备了,他不退反进,躲过匕首,以左臂挡黑衣人握匕首的右臂,支起右肘,借向前的趋势猛撞黑衣人的胸部。黑衣人被撞倒,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莫如深过去,想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谁知他突然双脚一蹬,把莫如深踹了个仰面朝天。趁莫如深眼冒金星的功夫,他爬起来就跑。莫如深顾不上疼痛,捡起他的刀和匕首,在后边紧追不舍。
这八个月,莫如深没白练,攻防动作一气呵成。只是江湖经验少了些,既没想到偷袭,也没想到对手使诈。现在没有其它选择,身边没有其他人,莫如深只能自己去追。
前面的黑影七拐八拐不见了踪影。莫如深站住脚步,定睛一看,这个地方很熟悉,这不是自己家吗?黑衣人为什么要来自己家?
莫如深右手持刀,左手握着匕首,进了家门。他把灯点上后,四处寻找,并没有发现任何人。
在街上搜索完毕,彭超和郑虎也回来了,他们没敢到老百姓家搜查,因为莫如深经常告诫他们不要扰民。莫如深讲述了自己遇袭被人救过,然后又追踪到家里的全过程。
彭超和郑虎惊诧不已,案子到了现在,似乎更复杂了。杨沣没找到,连他母亲都不见踪迹了。莫如深安排众衙役回去休息,他们三人一边吃东西,一边商量起了案情。
彭超满腹忧虑:“明早城门就开了,难道又要在城门盘查?”
郑虎说:“是啊,老三,你得拿个主意。”
彭超自言自语:“杨沣到底跑哪儿了?是不是躲在县衙里没出来。”
郑虎说:“不可能。如果他不在家,他母亲怎么可能逃得了?”
“老三,你说句话吧,明天怎么办?是不是到城门盘查?”彭超又问了一遍。
“就是。杨沣是吴大人的亲随,那是不假。可总不能因为他跟吴大人关系密切,我们就不管吧。跟洪书吏一家没法交待。”郑虎说。
莫如深说:“两位哥哥,其实我心里有很多未解的谜题。第一,洪书吏是不是杨沣杀的。第二,杨沣的母亲到底在哪儿。第三,杨沣杀人是否与吴大人有关。第四,许主薄的死到底与洪书吏的死有无关系。第五,那个蒙面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我。第六,救我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彭超说:“我知道。你不希望案子与吴大人有关,所以一直没有找吴大人。你很为难。”
“是的。吴大人是个好官,我真不希望这些事情与他有关。”莫如深承认彭超说出了他的隐忧。
郑虎想帮莫如深解忧:“行了,老三。我和大哥明天各自到城门盘查杨沣和他母亲。万一他们跑了,我们就麻烦了。”
“谢谢两位大哥。”莫如深赶忙感谢两位结拜兄弟。然而他的忧愁丝毫没有减少,他摇摇头说:“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明天我去见吴大人。”
莫如深一夜未眠,思虑再三,始终觉得即使见了吴大人,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天亮了,他快上值了。
他突然想到了罗宗,如果叫了罗宗一起去,有的话可能会好说一点。他敲了罗宗家的门,发现门没插。他小心翼翼进到里面,里面居然没有人。
看看桌上的灰尘,莫如深觉得罗宗至少有三四天没有在家住了,但灰尘却有被人触摸过的痕迹。他顿时警觉起来,拔出了肋下的剑。
其实他不喜欢带刀剑,因为他不喜欢与人动手,但昨天遇刺让他明白自己做着一件时刻与危险相伴的事情。今天他不仅带了剑,腰带里还别了双截棍。
莫如深持剑小心搜索着每个房间,最后居然在库房里找了杨沣的母亲马氏。剑光掠过马氏的脸庞,她吓得瑟瑟发抖。
莫如深还剑入鞘,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马氏情绪缓和下来:“是沣儿带我来这儿的,他说你们想不到这儿。”
莫如深问:“你们为什么要跑?”
马氏说:“沣儿昨天突然早回家,让我赶紧跟他走,然后就来这儿了。”
莫如深说:“你在连家做了二十年饭,连家对你也算恩重如山。你老实说,你有没有从后门放人进来?”
马氏哭了:“沣儿非要进来,我拗不过他。我只有他一个儿子,我有什么办法。”
莫如深问:“洪书吏是不是他杀的。”
马氏哭得更厉害了:“不是,大人。他没杀人。”
莫如深质问她:“你怎么知道他没杀人?那他进到院里干了什么?”
马氏放声痛哭,说不出话来。
莫如深说:“你儿子杀了人,你包庇你儿子,按宋朝法律你是同罪。如果你能说出真相,我会向知县大人说明情况,酌情轻判你儿子。”
马氏的哭声低了一些,问:“莫县尉,你能保证吗?”
莫如深说:“我会尽力而为。”
马氏擦擦眼泪说:“沣儿是我放进来的,他还穿了一套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让我去做饭,不用管他。我在厨房里洗了一下餐具,收拾好了。四下去找他,他已经不见了。我看了一下后门,门闩没插,不知何时他已经走了。我赶紧插好了门,怕别人知道。谁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医馆里居然死了人。我就更不敢说了。”
莫如深大致清楚了事情的脉络。杨沣为遮掩身份,扮成自己母亲的样子,混进了连家医馆。杀死洪升后,杨沣悄悄离开了。他先是与洪升做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因为某种原因他们的关系破裂了,他杀了洪升。
他杀死洪升的方式与许永年的死状非常相似,后心处都一处出血点。据连钰坤据说,这是粗银针刺入心脏导致死亡的。
莫如深为难了,如果去问吴正清杨沣的下落,势必暴露了目的。如果吴正清真是幕后黑手,他可能会有所防备。自己目前并没有吴正清与本案有涉的证据。
他也想到了开棺验尸,但顾虑很大。八个多月过去了,许永年的尸体恐怕已经成为白骨了。开棺以后,如果什么都验不出来,他根本没法向家属交待。
莫如深让衙役叫回了在城门盘查的彭超和郑虎,先把马氏继续安置在了县衙大牢里。再让彭超和郑虎带人埋伏在罗宗家,等杨沣再回来便将他一举擒获。
莫如深硬着头皮去见了吴正清,他还是想搞清楚杨沣到底在不在县衙。即便暴露了目的,也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如此一来,杨沣很可能会回到罗宗家找他母亲。
吴正清听说杨沣的所作所为后,大为震惊。他不明白杨沣为什么要做这些,而且杨沣已于昨日辞掉在县衙的职务,准备带母亲离开。他觉得很突然,但无法强留,只好同意了。
既然已经挑明了,莫如深想起了自己在探案里写过的情节——搜查嫌疑人的住所。昨天只顾找杨沣和马氏了,对他们的住处还没有仔细搜过。获得吴知县的允许后,他立即带人搜索了杨沣的住所。
在杨沣的房间搜到了一包银针,里面有一根断了针头的大号银针。与其它银针作对比,发现断掉的部分大约有一寸有余。
莫如深推测断掉的银针可能在洪升体内,或在许永年体内。洪升有肩周炎,而且身体羸弱,强烈挣扎的可能性很小,断针更可能在许永年体内。
古代历朝法律都禁止解剖,只能作尸表检验,要找到断掉的部分只能开棺验尸了。如果要开棺验尸,不仅要取得吴知县的同意,还要经过许永年夫人的允许。开棺验尸古今皆是大事,莫如深知道这一点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