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街道上的热闹还未褪去,每家每户门前挂着的灯笼看起来有些刺眼。
时悦踩着步子慢悠悠地晃,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想记住每一块砖,每一块瓦,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青石镇的人虽粗鲁但热情,时悦每经过一户人家,都会有人和她打招呼。
-“乔姑娘!来尝尝我家的月饼,可香了,姨不收你钱。”
“谢谢姨,我吃过了。”
-“是小乔啊,你等一下,我去拿两斤肉给你,你回去和你姨煮了吃!”
“谢谢赵叔,家里的肉还没吃完。”
-“乔姑娘快来!我家的糖油酥饼刚出炉,你拿两个回去尝尝!”
“婶儿,中秋快乐,我就不吃了,我赶着去还书。”
…………
穿过闹市,迎面撞过来两人。时悦抬头一看,正是牛大力和杏姑,他们的肩上还背着包袱。
“你们俩怎么在一块?”
牛大力有些不好意思,“我思前想后,觉得钱没了大不了再赚,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但杏姑没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杏姑眼神坚定,“阿乔,我要和大力私奔,天涯海角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阿乔,你可不可以当作没看见我们?”
牛大力搂住杏姑,“乔姑娘,您就当行个好,千万别告诉王掌柜,我们的行踪。”
时悦有些诧异,但却真的为他们高兴,“我今天没见过你们,你们走吧。”
她从发梢取下那唯一一支玉簪,放在杏姑手心,“我没什么好送你们的,这支簪子就当给你们的贺礼吧,往后的路不好走,你们一定要恩爱白头,不可互相辜负,相扶到老。”
杏姑眼眶含着泪,“我们一定会幸福,谢谢你,阿乔。”
牛大力也落下了两滴泪,“其实那天乔姑娘在隔壁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乔姑娘说得对,若是连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住,那还算什么男人,多谢你,乔姑娘。”
他们走了,时悦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的背影,眼睛有些发酸,“你们一定要幸福…”
她晃悠到书肆,入目是上了锁的大门,敲门许久无人应答。
她倚在门上,蹲下,抱紧自己的腿,缩成一团,小声抽泣。
“你如果现在把门打开,我就跟你走,好不好?”
“祁轩,你又不告而别,我怎会信你两次?”
“你再不来,我就走了。”
“狗祁轩!你是小狗!”
她哭的好累,到最后眼泪也流不出了,她扶着门慢慢站起,把带来的话本置于台阶。
她再看一眼门,转身,是决绝,“愿无岁月可回首,从此天涯陌路人。”
回家的路漫漫,每一步都像针扎一样。
令北寒站在马车边,远远地看见一失魂落魄的身影,他微不可见的蹙了眉。
“上车吧,路途遥远,大约半个月才能到京城。”
时悦没有回答,任由令北寒把她拉上马车。
佩蓉已经坐在车里等待,她一眼就看出时悦的精神不对,她赶紧把时悦抱在怀里。
一声“驾”之后,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时悦就像没了魂的木偶,不哭不闹,缩在佩蓉怀里,怎么跟她说话,她都不理。
她不吃不喝不睡挨了三天,佩蓉急了,抱着她哭了起来,“阿乔,你别吓我,你是我的命啊,你要是死了,要我怎么活?”
“阿乔?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她晃了晃时悦,时悦依旧眼神呆滞,“阿乔?你哭吧,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哭一下好不好?”
时悦抬起头,痴傻地看着她,“蓉姨,你怎么又哭了?”
“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时悦摇摇头。
“那喝点水好不好?”
时悦也摇摇头。
“阿乔如果要不吃不喝,蓉姨就陪你!阿乔不想活了,蓉姨也不活!”佩蓉没了办法,只好耍起了无赖。
时悦眨了眨眼,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
佩蓉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个办法有用,“阿乔不希望蓉姨生气,对吗?”
时悦点点头,“不想。”
“那先喝点粥吧?”
“好。”
时悦灌下去一大碗粥,随即脑袋一阵巨痛,她痛苦的咬着唇,拉住佩蓉的手,“蓉姨,我想睡觉。”
“那就多睡会。”
“蓉姨拉着我好不好?”
“我不走,你睡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时悦看着佩蓉的脸,心安了些许,下一秒,她的眼皮重重的合上。
一路上,时悦睡睡醒醒,马车颠簸,风雨不停,终于在第十七天捱到了京城。
京城门口有查路引的士兵,这段时间还特地安插了宋家军的人,好巧不巧,宋赫曦今日正巧在城门口巡视。
令北寒举起令牌,有眼力见的士兵纷纷让行,但刚进了城门,马车却被齐铭拦下。
令北寒黑着脸问道:“我的车你也要查?”
齐铭不卑不亢,走向前,“近来京城严查,无论是谁,一视同仁。”
“我奉威帝之命护送贵人入宫,贵人岂是你一小小副将能冲撞的?”
“敢问是哪位贵人?我所知道的贵人都在宫里,你这又哪冒出来个贵人?”
令北寒的眼底冒起了一层火焰,“你确定要查?”
齐铭不松口,这车他查定了!他刚想上前拉开帘子,却被横过来的一把剑拦住了手脚,“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怕查?莫非令统领这车里是北漠的奸细?”
“这车里的人,你查不了!”
齐铭拔出腰上佩剑,“若我偏要查呢?”
箭在弦上,一点就发,两人僵持不下。
宋赫曦听到动静,走了过来,“齐铭,把剑收起来。”
“将军!是他不让我查马车!”
“收起来!”
“将军!”
宋赫曦给了他一个眼神,齐铭只好收回剑。
“这车里是何人?”
令北寒冷着脸,对宋赫曦拱手作揖,在京中他不得不给宋家一个薄面,“是公主。”
“哪位公主?如果我没记错,威帝的两位公主如今都在宫里。”
“能否让在下看一眼?”
令北寒思索了一下,回道:“若是威帝怪罪?”
宋赫曦淡然一笑,“放心,若威帝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话都说到这份上,令北寒不好再拒绝,只能走向车前,把车帘拉开一条缝。
宋赫曦上前,往里面看了一眼,忽然,他看见了那抹让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时悦依偎在佩蓉怀中,淡淡的撇了他一眼。
时悦看起来很疲惫,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显得阴沉。
“阿乔?你怎么在这儿?”
宋赫曦发现她不太对劲,尤其是一双眼睛看的人直发怵,他愣了一下,良久,才开口询问:“阿乔?你怎么了?”
时悦不回答,自然的避开正前方那抹灼热的视线。
令北寒把帘子合上,小声道:“这是六公主。”
宋赫曦有些诧异,“阿乔是六公主?皇后的小女儿?儿时身体不好,送出去的那个?”
令北寒从不说谎,他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既然将军查过了,我们能走了吗?”
宋赫曦避开身子,马车自他的面前驶过。
齐铭此刻的震惊不比宋赫曦少,“乔姑娘只是体虚,并没有其它病的迹象,而且皇后之女尊贵,怎会被送去青石镇那种地方?”
齐铭所想,也是宋赫曦所不能理解的,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令北寒是锦衣卫统领,能被他亲自带回来,也说明时悦的身份不假。
可从前不接回来,偏偏在这几日才把人接回来是为什么?
突然,宋赫曦的心里警铃大作,他有了答案,是西周和亲之事,他的心里震了一下,莫非,威帝定的和亲人选是时悦?
不行!他万不能让时悦嫁给西周那臭老头!
“齐铭,随我即刻回府!”
马车穿过数条错综复杂的街道,绕到皇城的偏门,没遇阻拦,一路畅通。
半晌后,时悦的眼前呈现出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再往前些慢慢没了宫人,马车也逐渐停下。
“六公主,请您下车。”
时悦跳下马车,讽刺一笑,讥讽道:“偏门而入,秉退宫人,既然我的身份这么不光彩,又何必要我回来?还省得看了厌烦。”
令北寒的眉心微微动了一下,他恭敬道:“前面是文渊阁,请六公主随我来。”
大约走了二十步,入目是一座有数根红色盘龙纹巨柱支撑的大殿,每一面墙上都是繁琐的工艺,就连地砖都由玉石铺成。
文渊阁门前站着一公公,他低着头迎上前,弓着背,态度谦和,“六公主,请随老奴进去。”
他又面向令北寒,“令统领,威帝说您舟车劳顿,若您到了就让您去好生休息。”
令北寒看了时悦一眼,转身离去。
公公拦住佩蓉,“威帝只说让六公主进去,还请您在外边等候。”
佩蓉担忧的看着时悦,“阿乔…”
时悦安慰道:“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出来。”
踏入文渊阁,正前方站着一威仪的黄袍男人,全公公低头道:“禀报威帝,六公主带到。”
正前方传来了雄厚威严的声音,“胆子倒是不小,见到孤,为何不跪?”
时悦那一双冷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透着浓浓的厌恶,“你就是威帝?”
威帝并不恼,他打量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这小丫头虽无礼,却生的一副好皮相,简直是和乔挽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唯一不同的是,这丫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脆弱感,和她眼里那股坚毅冷厉的劲,显得格格不入,就像雨中的玫瑰,浑身长满尖刺护着自己不受伤害。
他的声音不再那么生硬,“你叫什么名字?”
“时悦。”
“姜时悅?倒是个好名字。”
时悦撇了他一眼,眼中带着轻蔑,“我叫乔时悦。”
“你是孤的女儿,应该姓姜。”
“我出生起只知道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威帝眼中厉色一闪,“孤还活着,你是在咒孤?”
时悦那乌黑的眸子不见一丝波澜,哪怕眼前的人是个杀伐果断的大魔头,她也无畏,“你生而不养,枉为人父。我以为你接我回来是良心发现,结果竟是要我去和亲,无用时你厌弃我,有用时你又把我接回来,我都没生气,你气什么?”
威帝盯着她,眸光深邃闪烁着危险的精光,良久不曾开口。
一旁的全公公已经被吓得满头冷汗,却又不敢动,只能祈祷威帝别迁怒自己。
时悦不惧,坦坦荡荡,任由威帝用凌厉的眼神剐着自己。
威帝的余光划过时悦苍白的薄唇,终是开了口,“你倒和你母亲一个性子,不懂得服软。”
顿了顿,他叫道:“全公公。”
全公公突然被点名,冷不禁地浑身一颤,他才刚坐上太监总管的位置,不会就要小名呜呼了吧,他颤巍巍地回应道:“奴才在。”
威帝吩咐道:“差人把华容殿收拾出来,殿内陈设,以及六公主的生活起居,全按长公主的规格。”
他斟酌了下,又道:“传孤口谕,六公主姜时悅身娇体弱,特赦她不必跪人,不必请安,任何人不得去华容殿惊扰六公主休息。”
“奴才领命。”下一秒,全公公就撒开腿跑出了文渊阁。
时悦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是什么意思,她困惑地盯着威帝,“打一棒又给个甜枣?”
威帝的眼中闪着令人难懂的光,“华容殿偏远,周围幽静,你应该不喜欢和后宫妇人相处,至于别的,全当孤补偿你的,你若是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就让全公公拿给你。”
“今晚和孤一起用晚餐?”
时悦连声拒绝,“看着你,我吃不下。”
“那你就回去吃,想吃什么都可以让厨房做。”
“我身娇体弱,你一会派人用轿撵送我。”
“可以。”
“我要坐你的皇撵。”
“姜时悅,你最好把的小心思都收起来。”威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
“我初入皇宫就坐你的皇撵回去,不是正好显得我的病弱人设?就算传出去,大家也只会传你心疼女儿,赞你是慈父。到时我嫁去西周,西周也会觉得他们娶的公主极尽宠爱,脸上也会有面子,对我也会好些,难不成你这都不愿?”
时悦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盖住了眸中的冷漠,“我在皇宫无人可依,若有心人想害我,也会忌惮你的君威,再三斟酌着下手,省得哪天我死了,你就只能让你的宝贝女儿去西周和亲。”
威帝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他说道:“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