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依旧有弟子在练习仙术,天上地面水间都有人影错杂。
落盈跟着采薇回了水湾居,关上房门,采薇从玻璃瓶里将下午抓的萤火虫放进镂空的香木灯笼里,就开始闲聊起来。
“你说,三日后,我们经历的会是什么劫数?”
“你大概率都是情劫,你这里可装着人了。”采薇说话的时候,戳了下落盈心口的位置,又立马缩回手,继续趴在桌上。
落盈被采薇的小动作,弄得羞涩上脸,双手托腮,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发问: “那你呢?”
采薇用手指了下自己,顿了下,反问: “我?”
想起那个教导她三年的仙师,又记起十年前救她的那个仙人,其实他们同是一个人。她来上川修仙,除了想当个巾帼女将,也是为了寻那人。
偶有一次木心持剑,教导她,露出了手腕内侧同那个仙人一模一样的兰草胎记,她才识出了他。
辛辛苦苦寻了七年的人,竟然是她嫌弃的啰嗦鬼。态度迥然不同,变得尊敬维护起来,心意一直逐渐蔓延生长。但身份有别,也一直隐瞒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做个乖弟子罢了。
落盈见采薇出了神,一直目视着眼前的灯笼发呆,绿光晕染了她整张脸,似乎回到了三年前她们的彻夜长谈。
试探地伸出左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你怎么了?采薇。”
落盈的呼唤,把她从思绪中拉扯出来,敷衍道:“我呢?自然不知道了,看三日后吧。”
尔后,又刻意地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失神。
采薇左偏头,看见窗外月光皎洁,甚至洒进了屋内,洒了一部分到桌子上,才意识到都快要子时,催促落盈道:“对了,你还不去孑瓜阁吗?都这么晚了,不想师尊吗?以往你回川,第一件事,就是飞奔过去。今儿奇了怪了,还跟我聊了这么久。”
落盈把当时木心忽悠他的理由,来拿搪塞采薇,心虚地五指交叉,缠绕在一起,低声道:“师尊闭关修炼,不能打扰的,这些天,我就睡在你这里吧。”
陡然从木凳上起来,坐到了她三年不曾睡过的床榻上,嘴角一笑:“这不是两张床吗?够我们睡。”
落盈抚摸着这床沿和被褥,都干净得不见一丝灰尘,应该是灵浴打扫的。这类精灵最惨,除了负责洗澡外,还负责打扫卫生、打杂。
回想起这上川三年,自打师尊要亲自教她仙术的那一天起,为了方便教学,就不再让她回水湾居。把自己的竹屋让了出来,叫落盈睡他的床,住他的屋,用他的物品。
寒舟身为上神,睡眠本就少,平时在堂内,稍微休憩一下,就足够了。所以不存在,男女同床而卧,一直都很尊重她。
落盈躺了上去,盖好了被褥,准备睡觉,刚才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困意,这一沾床,倒是越发明显了。打了个哈欠,水雾盈满了眸子。
却被采薇的一语似银刀,吓得她瞌睡都没了。
“你真不去见他?万一这一入劫,就是永别。”采薇边说边往自己床上走,也躺了上去。
落盈从床上弹了起来,半躺着,无奈道:“别诅咒我,你可别一语成缄。”
采薇目视着屋内的天花板,叹息道:“我当然是相信我们两个都能顺利渡劫,不过这万分之一,没渡过的概率还是有的。不如做个万全打算。见他一面,又有何难?”
见落盈继续沉默,又补充道:“你仔细算算,你去了,若是没渡过,也算是见了最后一面,留个念想。要是渡过,也不过是往后余生,多了一面。若是真没去,后悔一辈子哦。”
对于采薇而言,她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腹死胎中。更得知他无欲无求,不渴望爱情,这心便死了也好。
不过,师尊与落盈,他们有望,若是渡过这劫,升仙成功,成婚在即。
“别,我还是甭去了。万一见了一面,思想过浓。等会儿进了幻境,真一辈子困在里面,出不来了。倒还不如少些念想,早日归来。”落盈又重新躺了回去,将被褥捏在自己腋下。
夜深,落盈都可以听到采薇的轻微鼾声,自己却在床上翻来滚去,一个时辰都没睡意。
脑子全是“最后一面”、“永别”、“别后悔”等词语,木心和采薇的话语在她脑海里交叉争论不停,吵得根本无法入睡。
她干脆一屁股从床上坐了起来,整理了下松乱的头发,重新拿发带扎起,又理了理身上的竹服,看着没有褶皱,就悄悄地溜出了房门。
显而易见,最后还是采薇的话说服了她。无论如何,不管生死,都要去见师尊最后一面。
御剑到孑瓜阁,落盈怕吵着师尊,落地很轻,收剑放入囊中,四处寻着寒舟的踪影。
客厅没人,厨房没人,卧室也没有人,那么只有在后池。
落盈刚从右屋出来,搜寻得太快,都没注意,堂内通往温池的木门锁了。
不过,也就是区区一个木门,怎么可能难倒修仙之人。
她右掌运出魂力,轻轻放于门板上,输送,加强,但木门纹丝不动,落盈光洁的额头都生了密密的小汗珠。
于是,只好放弃,垂下手来,这时,从门缝渗出的蓝光提醒了她,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师尊施法,设了结界。”
落盈退后数步,走出大堂,望着天上很近的星星,还有那一湖碧水。
心中怅然道:[师尊为何要设结界,不见人?难道真如木心所说的在闭关,不可外人打扰?实际上,今儿傍晚是我误会他了?]
她揉了揉呆毛,感觉脑子里一团浆糊,心中又断然道:[师尊肯定在后池,只是这结界怎么破,要不然就不当着他面见他,偷偷看一眼。]
下定决心,落盈施法悄声爬上竹屋房顶,埋伏在铺满的琉璃瓦上,屏息凝神,不敢呼吸,垂着脑袋往下瞧。
还以为能看个什么名堂,结果蓝光一大片,连种在水里的白昙都看不到,不过可以听到轻微的抽气声和喘息声不断。
“嘶……嗯哼……嘶……哼……嘶……”
这么熟悉的男声,一定是师尊的,落盈断定。加上还这么撩人,落盈感觉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伸出双手抚摸自己的手臂,果然起了一些凹凸不平的小疙瘩。越听落盈觉得越不正常,这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在忍痛的呻吟,哪里像是闭关修炼会发出的正常声音。
认定了这一点,落盈准备直接从这顶上跳下去,反正也不会死。万一幸运碰到结界缺口,不就成功进去,可以看到师尊了。
落盈心中这么一想:[师尊,我来咯。]
就撩起衣裙,做了个华丽的跳水动作。
下落的过程很顺利,并无阻碍,也没有激起一道水花,只是习惯性地闭了双眼,然后落入了满是昙香的怀抱。
耳边响起沙哑的嗓音,有温热的气息喷在鼻尖。
“回来了?嗯?还沾染上了别人的气息,不乖哦。”
落盈这时想睁开双眸,看看许久未见师尊的面庞,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上面,蒙了一只冰凉生有薄茧的手,刚抬起的睫毛与它碰撞,眼前是一片漆黑,只有一团透着点点蓝光。
她下意识地去触碰寒舟的手臂,想扯开这束缚,与此同时,传来师尊的制止“不要”,可她还是先了一步。
一阵疼痛在掌心散开,感受得到有股股热流滑出,空气中惹上了血腥的甜。落盈发现师尊的手上长了很多锋利的刀子似的小东西,很是奇怪。
用自己空出的另一只手,刚想去止血,却被寒舟施法停留在了半空中。
师尊不让她看,也不让她摸,落盈一时糊涂了,疑问道:“为什么?”
寒舟把她受伤的那只手,施法浸在水池中,施行水疗。这温池传来的温度,让落盈感觉不再那么疼痛。
他心疼地责备道:“许久未见,倒是越发不听话了,问你的话你不答,叫你别碰,看吧,这不是伤了自己。”
落盈心里忙想着一睹师尊芳容,好解相思之苦。这被提醒,想起寒舟的第一问。
“别人的气息吗?”她反问了一句,又下意识地嗅了嗅自己身上,除了满鼻的昙花香,真没其它气味。
寒舟利用摄忆术,提取了她相关的记忆,心里有点酸酸的,但转眼一想,好歹是身为师尊,应该做个大度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妒夫,不利于维护自己的形象,便也不再计较。
“算了,我刚才已经知道了。以后别老是让别人占你便宜,别跟外面那些野草走那么近。”
“野草?”落盈觉得师尊今日说的话,让她一头雾水,野花不是更香吗,比起野草。
“这么晚了,你先进房睡吧,我还要在这儿水池泡着。”寒舟只想找木心问问话,叫他办事拦人,傍晚还传来讯息,说非常顺利,这不是打脸吗?平时吹嘘夸赞本座,都要把牛吹上天了,这会儿对她撒个谎一点都不麻溜呢。
“不,徒儿要陪着师尊,今晚过了子时。就只有三日了,若是渡劫失败,恐怕徒儿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师尊了。”落盈满是撒娇的语气,带点小奶音,但又无处不透露出悲伤气息。
寒舟听了这一番话,沉默了半响。修复神兽时,没料到其中还藏有魔界的煞气,差点损伤了一半的魂力。
那一缕藏入灵药的魄,迅速回到上川后,与本尊结合。
寒舟额头冒出龙角,背后长出翅膀,身上退化到几乎遍体都长满龙鳞,唯一的软肉是掌心。双腿也退化成龙尾,岸上行走很费力。
正好这温池能容纳上川最纯质的水源,吸收得了日月精华,凝结得了琼露,便整日在水里泡着。
很多感官都弱化,方才自她踏入芦花泊都没察觉,直到那扇门受到了她的魂力波动,他才知道她还是来了。
并未打算见她,全身没一处人样,可真成了她曾经心中骂的那个“老怪物”了。
但谁知,她在屋顶偷看也罢了,反正也看不见什么。没料到,那么傻,为了见自己一面,硬要破了这个结界,就她那一身修为,不伤了自己才怪。
心疼得解了结界,用全身唯一的软肉,把她接住,也怕她见了自己的丑模样被吓着,特意在那一瞬间,捂住了她的眼睛。
寒舟能明显感怀里瘦小的人儿,提到“渡劫失败”、“再也见不到”等词语,微微颤抖着。
于是,紧贴着她的耳朵,缓缓道:“为师呐,信你。你一定能顺利渡劫。”
落盈连自己都没有把握,可他却相信她,不但相信,还用的是“一定”这个字眼。暖流浮上心头,但还是有点不罢休,追问道:“那万一呢?万一我失败了,死了怎么办?”
“不准说这些傻话,要是你真的失败了,大不了我每世都寻你。”寒舟说话的时候,喷出的热气环绕着她的耳朵,痒酥酥的。
“为你破例,管你有没有玄石,管你是不是天选之人,我都要教你修仙之术。总有一世,你会和我一样都是神仙,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言词、语调都温柔至极,落盈被他大掌覆盖的睫毛微微湿润,说不感动是假的。
她不过是二九年华,在四国寻常不过,也应该成亲当娘的人,但与这些神仙相比,却还稚嫩得很。
又怎么会受得了这么温柔的人,给出这么生生世世的承诺。原来在寒舟心里,在师尊心里,在他的心里,她从来不是一世尔尔,而是认定世世相守之人。
“那我听你的话,等会儿就睡觉。但你这三天不许赶我走,我要陪着你,反正我也不怕那劫数了。”
对于落盈而言,木心的“长远”观让她犹豫不决,又被采薇的“后悔”点醒。
现在,师尊都给了她这样的承诺,她还会在乎生死吗?自然是能陪在身边每分每秒最好。
心中暗下决心:[不渡,那下一世我等你,等你来寻我。]
神仙的话,向来算数。她也信他,会遵守诺言,来寻她,自然不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