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文昌五年,秋,萧景胤十岁。
他走在长长的甬道,衮服龙纹,长身玉立,仪态庄重,身后长长一队宫人不紧不慢的跟着。
秋意正浓,枯叶渐落,一片红色叶子从树枝掉了下来,正好落在萧景胤的肩膀上。
身侧的宫人一脸的惶恐,垂下头:“殿下恕罪。”
“无妨。”萧景胤亲手捻去肩膀上的枯叶,目色清明: “走吧,莫让太傅久等。”
上书房。
何庸乃京城五大勋贵大家何氏一族的现任族长,除了打理一族事务,就是进宫给皇太孙授课,认领了个太傅的虚职。
这份差事是天子萧邑硬塞给他的,好说歹说,什么“何卿,朕想来想去,这太傅一职非你莫属啊。”
“如今胤儿身边势单力薄,有你护着他,朕就算立刻躺板板,也死而瞑目了。”
说完,还假模假样的擦了擦眼角,真是没眼去看,何庸识相的别过头,冷哼了下,心里腹诽道:话里话外,不就是让他何氏一族替皇太孙殿下卖命嘛。
皇命不可违,他不情不愿的去见了皇太孙殿下,都道皇太孙乃社稷之子,身负大道,天赋异禀,担得储君重任,实属天命所归。
狗屁!
哪里有如此玄乎。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说出来,安抚民心罢了。
一个半大的孩子,正是玩泥巴的年纪,哪里就懂什么天命,社稷,撑起什么国家大事。
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啊,却身形端正的朝他一拜,奶声奶气道:“学生萧景胤拜见太傅。”
何庸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没当场拒了帝王,若非如此,他也不必就真的把一族的命运都试图赌在一人身上,不过尚且年幼,先静观其变。
匆匆三载,天行健,地势坤。
在太傅何庸的悉心教导下,皇太孙殿下愈发百伶百俐,聪明睿智,惹得帝王毫不吝啬的夸赞。
何庸戴着这顶大高帽,却不敢真的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只谦虚道:“都是小殿下悟性好。”
毕竟,起早贪黑,发奋读书,刻苦努力的那个人又不是他。
书房内。
何庸讲完了一篇兵法用道,忽闻窗外一阵稚子的欢笑声,清脆欢乐,轻抚着下巴。
因天子贵体抱恙,湘王奉旨入京理政,虽然没有被正式立为太子,但一家老小入了东宫,已彰显其帝王之意。勋贵大家子弟入宫陪伴郡主萧映仪,一向冷清的深宫,也开始热闹了。
“小殿下,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吧,晨雾散去,阳光明媚,不如和大家一起玩闹,方不负这秋日暖意。”
何庸笑得和蔼可亲,他这学生哪儿都好,就是太拘着自个儿,老气横秋的,一看就让人郁闷。
萧景胤摇摇头,站起身行礼道:“谢太傅好意,只是皇爷爷还等着吾过去请安,就不耽搁了。”
言罢,就离开了。
何庸摇摇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上书房不远处就有一片草地,郡主萧映仪正在和小伙伴们玩投壶的游戏,她投了好几次都没中,当着众人实在抹不开面儿,羞愤的把手中的箭杆掷在了地上。
百里氏的长空大公子,性子野的像匹烈马,哪里会晓得给郡主留脸面,直接打趣道:“嘿,快看,郡主恼羞成怒了!”
“你!”萧映仪气得双手掐着腰,怒道:“百里长空,你可真是个讨厌鬼!”
“郡主恕罪,兄长不是有意的,我代他向您赔罪。”百里氏的长风二公子赶紧出来打圆场,他一双蓝眸,眉眼弯弯,惹的萧映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里的气儿也消了七七八八。
谁知,镇北侯的儿子周承在一旁煽风点火,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是啊,他不是有意的,因为他是故意奚落郡主您的。”
“小承子,你皮又痒了,想挨揍是吧!”百里长空也不恼,只是咧着嘴去逗弄他:“来啊,打一架,就怕你打不过,跟上回一样哭鼻子哦。”
周承被人揭了短,小脸一红,硬气道:“我怕你啊!百里长空,你再敢叫我小承子,我就让你尝尝破军的厉害!”
“没规矩,按照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哥哥。”百里长空年十二,身姿挺拔,已隐隐有少年气。
“哥哥?”周承重复了一遍。
“诶!这句哥哥叫的可真好听,小承子,你再叫一声。”可惜,岁数大,玩心却重,爱捉弄人。逗的差不多,过足了瘾,就想溜。
还是孩子的周承,不禁逗,真怒了,抬脚就去追百里长空,大声道:“楚誉,快帮我拦住他。”
楚誉哪里拦得住,只觉得一个身影快速掠过,跟风一样,滑不溜手,他朝百里长风悠悠道:“你哥哥可真厉害,这如影随形,真让我大开眼界。”
“那是。”百里长风眼里冒着光,全是崇拜,一脸骄傲的道:“我哥哥这如影随形,可是父亲手把手教的,日后怕是比父亲还要出色呢。”
如影随形,原是白氏一族的独门绝技,机缘巧合之下让百里岚学了去,也正如此,才没有失传。
传闻,百里岚就是靠这门功夫在战场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对方的将领,兵不血刃就瓦解了敌方,屡立奇功。
周承见人跑了,有气没处撒,不满的嘀咕道:“若是让岚叔叔知道,百里长空练这门功夫是用来逃跑的,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
说是这样说,对这门又酷又帅的功夫,多多少少有点羡慕。
百里长空离开后,这游戏就少了点热闹,正好点心都备好了,大家都进了室内。
路过的萧景胤也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皇爷爷还在等吾呢。”
他刚抬脚走了两步,却脸色发白,眼前渐渐模糊,应声倒了下去,把一队宫人吓得魂都没了。
殿内,跪了一地的太医。
皇帝萧邑黑着脸,瞪大了眼睛,“你们一句束手无策,就想打发朕了!里面躺着的可是储君,是国本!都给朕滚,去想办法,保住皇太孙,保住你们的命!”
床上的萧景胤快冻成了半个冰人,眼睫毛都是僵硬的,只剩一口气儿。
太医们摸着脖子马不停蹄的出去了,都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一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中毒的症状和湘王夭折的那几个孩子,简直一模一样啊。”
“皇太孙殿下,怕是也无可救药了…”另一人接了话,额头上全是汗。
石榴多子,可都不成活。
湘王第一个死去的孩子也是突然倒下,浑身冰冷,没过几个时辰,身体就僵硬了,更离奇的是尸身化成了水,仿佛人间蒸发。
没过多久,第二个孩子又离奇死亡了。
第三个…
太医猜测这可能是中毒了,但是什么毒,如何解,无从他法。
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嫡长子萧景胤和嫡长女萧映仪。
可如今,萧景胤也危在旦夕了。
萧邑又给萧景胤输了一股真气护住他的心脉,盯着孩子冷白的脸,叹了一口气。
“陛下,湘王殿下来了。”刘锦进入殿内通传了一声,立在一旁不吭声。
湘王萧衍理政两年,渐显帝王之气,威严雄武,气势如狂,他径直迈进殿内,掀开帘子,瞥了眼床上的人,只淡淡道:“这个也活不了吗。”
又道:“罢了,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
这一字一句,都清晰的落在萧景胤的耳里,他虽然动不了,但对外界是有反应的。
这么利落的抛弃亲子,真是应了那句,帝王之家,向来无情。
明明早就知道了,可他的心竟然还会痛。因为太痛了,身体似乎自行封闭了五感,他什么也听不到,感觉不出什么,就好像真的死了。
死?
他真的会死吗?
那么,前方等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呢。
萧邑听了萧衍的话,自嘲了下,“不愧是我儿子,继承了我的一身冷血。”
“是啊,自作孽不可活。”萧衍也扶额,苦笑了下,走到床边,做着运气的动作,朝奄奄一息的萧景胤输着真气,他垂眸道:“父亲,不会有下一个了,这一个救不活,大魏的气运也到头了。”
“救!”萧邑也急得红了眼:“你以为我不想救,那些死去的孩子可都是我的孙子,哪个我不想救,可是…我也无能为力啊。”
“…”萧衍的眼神有几分鄙夷,冷声道:“原来帝王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真是可笑。”
眼看着萧景胤的生命就要流逝了,最后关头,有一人进了宫。
萧邑大喜,迎了上去,急色道:“大师,你终于现身了,可否救我孙儿一命。”
“陛下,贫僧就是为此事来的。”来的人是一老和尚,他双手合十,正色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殿下虽尘缘未尽,但生死仍难料。贫僧有一法可以一试,可这法有违天道…”
萧邑见他犹豫,一脸的难色,便道:“大师不妨直言。”
老和尚朝他一拜,低声道:“陛下,您气数未尽,还有岁余,若是救了殿下,恐怕…”
那未尽之言,萧邑听懂了,他没有犹豫道:“若是能救回胤儿,让我舍了这一条老命,又有何难。”
“贫僧不能保证殿下一定会平安无事,只能尽力保住他的一线生机。”老和尚接着道:“如此,陛下还愿意吗?”
萧邑毫不畏惧,笑道:“我愿意。”
秋去了,冬又来。
萧景胤睁开眼,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后,咳嗽了几声,浑身还是冰冷的不像话,每一寸骨都疼得厉害。
可这些冷和痛,都在提醒他,他没有死,还好好的活着。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迎接他的,却是一道冰冷的旨意,一道被驱逐离京的圣旨。
萧景胤褪掉华衣锦服,夺去皇太孙的身份,换上一身布衣,跟着一位老和尚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往城外的路上奔驰着,他拖着病体,脸色发白,一直静静的趴在车尾望着外头,宫门慢慢看不见了,天色阴沉,街道上的人也寥寥无几。
刚出了城门,就开始落雪了,萧景胤仰起头,突然听到了钟声,一声又一声,他默默的数着,一共九下。
这是…丧钟。
他喉咙哽咽了,唇瓣轻启,唤了声:“皇爷爷。”
史书记载,大魏文昌五年,冬,帝王萧邑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