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灌进萧景胤的耳朵里,发出咕噜的闷响。身体像是被什么力量往下拽,每动一下,就朝着河底下沉一分。
呼吸渐渐剥夺,他艰难的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满是浮光掠影。
水中月,碧连天。头交尾,始而终。
二十年前,旱魃肆虐,田野荒芜,颗粒无收,百姓凄苦。
破晓之际,曙光越过地平线升起,湘王萧衍得了一子,顷刻间,暴雨坠落,永州之困,解。
金乌,甘霖,虹光现,乃祥瑞之兆。
当今天子萧邑亲自赐名,萧景胤。
为示欢喜,皇帝下旨减轻徭役,各地开仓济民,普天同庆,可见其重视,未立太子,却先定下了皇太孙。
可这皇太孙乃庶出,生母桑愉只是个小小的侧妃,无权无势,唯一能倚靠的,只有萧衍的喜欢。碍于这层身份,萧景胤一出生就过继到湘王妃名下,认下了嫡长子的身份。
湘王妃她很忙,忙着管理王府中馈,忙着安抚封地百姓,忙着拉拢人心,哪有什么闲工夫和萧衍谈情说爱,况且,她心知肚明,萧衍对她,只有夫妻的情分。
其他的,他不说还好,说了,只是膈应她,把她当傻子罢了。还好,萧衍是个聪明人,给了她体面,给了她权利,再多的,也给不了了。
可没想到,那人竟然直接给了她一个儿子。
杜若抱着那安静的软团子,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孩子摔了,一向端庄秀丽的脸庞出现了一丝裂痕,嘴角抽了抽:“王爷,您的意思是,这孩子过继给臣妾了?”
“正是。”萧衍没半分不舍,只淡淡道:“王妃,这孩子,他生母都没抱过一回。”
杜若听了,垂眸,瞅了眼怀里粉嫩的一团,长得倒是可爱的紧,那婴孩突然睁开眼皮,露出漂亮纯净的眸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唇角似乎带笑。
这一下子,顿时击中了杜若那颗铜墙铁壁的心,软和的不像话。
她轻道:“乖,母妃在这儿呢。”
湘王妃名下有一子,天生聪慧,模样伶俐,三岁被正式立为皇太孙,送入宫,承欢帝王膝下。
一晃,又三年过去了。皇太孙在宫里待了三年,被教养的守规矩,知敬畏。无人之时,他一人端坐在殿内,伏在案上写信,每隔一段时日,他都要写一封送往永州,给湘王妃。毕竟是孩子,想念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他却无意间听宫人道:“湘王妃已经许久没回过信了,小殿下嘴上没说,心里怕是委屈的很。”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谁让咱们殿下不是王妃亲生的呢,王妃前两年得了一女,眼下又有了一子,子女环绕在旁,哪里还记得远在天边的殿下。”
那一刻,小小的皇太孙殿下方知自己的身世,无声的走开后,一人躲在殿内,待了许久。
不久后,萧景胤被召回永州,此去,是因为一桩丧事。
湘王妃的幼子,殁了。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萧景胤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惋惜,但他还是第一次见母亲湘王妃那般憔悴,哭的眼睛都肿了,连他走到身侧都未察觉,那一刻,他的心莫名疼了下。
压下内心的空荡荡,他朝她一拜,行礼道:“母妃,孩儿回来了。”
湘王妃只是虚晃的扫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用帕子抹着眼泪。
倒是萧映仪拉着他的手,好奇道:“你就是大哥哥?”
“是啊,映仪,我是哥哥。”萧景胤抬手摸着她的发髻,一脸的温柔。
葬礼过后,王府又回到了有条不紊的日常,只是忙碌里多了几分死气沉沉。
萧衍整日见不到人,这也不奇怪,封地的大小事,他都极为上心,亲力亲为。
其他人,比如愉侧妃,就喜欢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摆花弄草,也不爱出门。她尤爱山茶花,白色的,鳞次栉比的绽放,煞是迷人。
萧景胤似是漫无目的,却是有意无意的闲逛到一处院子,径直迈进院内,没忍住摘了一朵山茶花,正要放在鼻间闻一下,察觉到有脚步声,赶紧把花藏在身后,塞进袖中,定神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山茶花的主人,愉侧妃。
愉侧妃是个如火焰一般的女人,美若朝霞,热情奔放,不拘小节,眉眼间总是带着恣意的笑意,她扬起嘴角,语气却疏离道:“小殿下,没什么事儿,就尽快启程回京吧。”
“嗯。”萧景胤点点头,以前不知为何,每回见到愉侧妃,他的心里总是升起一团莫名的熟悉感。
如今,他知道了。
自他知晓生母是愉侧妃,就有些闷闷不乐,从自己记事起,湘王妃就是他的母亲,待他亲厚,教他说话,识字,读书,懂礼。对他嘘寒问暖,给他讲睡前故事,为他亲手做衣服,一件件无不让他感到温暖。
可是愉侧妃,在他的印象里,从未主动靠近过他,就连偶尔的碰面和四目相对,她笑着,却淡漠至极。
这样一个人,真的是他的母亲吗。
或许,正是因为她不爱他,才会不要他吧。
皇祖父萧邑察觉到他的心事,把他搂在怀里开解道:“胤儿,一个女人可以不爱自己的丈夫,却无法不爱自己的孩子。她若是不爱你,怎会忍痛把你生下。”
“只是,人言可畏,你既然已经过继到你母妃名下,享着嫡长子的身份和待遇,就不能给其他人留下话柄。所以你要记得,你有两个母亲,一个生你,一个养你,不可忘其恩。”
“那…”皇太孙咬着手指,眼神期待道:“那我可以叫她母亲吗?”
“不可。”萧邑抬手扯着他脸上的软肉,冷声道:“你的父亲是湘王萧衍,你的母亲是湘王妃杜若,而你是他们的嫡长子萧景胤,是我大魏名正言顺的皇太孙殿下,未来将继承大统,荣登帝位,这些都将载入史册,名流千古。”
萧景胤有些失落,他不想当皇帝,只想要母亲。可是他不当皇帝,皇爷爷一定会伤心的,他也不想让皇爷爷伤心,所以只能自己偷偷伤心了。
萧景胤又看了眼愉侧妃,装作若无其事,缓缓转身,往外走。
走到半路,又转过身,朝她端正的作了一揖。
愉侧妃用帕子掩住唇角,揶揄道:“妾身福薄,哪里担得起小殿下这一拜,快快请起!日后,可别再误入妾身的院子了。”
萧景胤直起身,抬眸幽怨的瞥了一眼眼前人,淡淡的收回目光,背着小手走远了。
立于愉侧妃身旁的奴婢,有些疑惑道:“小殿下,似乎生气了。”
“跟他爹一个臭德行,不管他。”愉侧妃不以为意的打了个哈欠,说完,进了屋内。
失了幼子,湘王妃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理。
连萧映仪见她一面都难,萧映仪便一股脑的缠着萧景胤,有哥哥疼着爱着,难过的脸上慢慢也有了笑容。
夏日,正是吃莲子的好时节,萧映仪吵着要吃,别人摘得还不稀罕,偏要萧景胤亲手采的。
王府里就有一片莲湖,莲叶下,鱼群戏水,莲叶上,荷花盛开。
萧景胤差人看好萧映仪,一人拿着藕板去了莲湖,年纪小,玩心还大,想着可以过把瘾,他沿湖走了小半圈,精挑细选,看中了一个颗粒饱满的,立刻撑起工具去采,把那莲蓬打到了水里,再用钩子钩到湖边。
他抿着笑,蹲下身,伸手去够岸边的莲蓬。刚拿到,站起身,却被背后一股强劲的力道推了下去。
耳边传来三个字,“去死吧。”
一头栽进湖里,水花四溅,他拿着莲蓬,整个人浸在湖水里,周遭全是气泡,意识越来越模糊,睁不开眼,呛了几口水,双腿四处乱蹬,以为快要窒息死去的时候,有人跳下来抱住了他。
但那人,也是个不会凫水的,却双臂举着他,想把他推向水面。
千钧一发,又有好几人入了水,他是家仆救上来的,渡了气,醒了过来。
睁开眼,他微微瞥头,眼前,他的父王萧衍正在给一人按压肚子,那人吐了好多人,呛了几声,抬手怒道:“萧衍,你轻点儿,肠子都快被你压断了。”
萧衍却急了:“我要是力道不重些,你就死了!谁让你跳下去的!”
他也就听到了这些,之后,又晕了过去。
萧邑听说此事,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永州,把所有人聚在一起,抱着萧景胤拍着桌子道:“胤儿,跟朕说,是哪个杀千刀的推你下水的!”
天子之怒,谁承受得起,连萧衍,都难得垂下了头,不敢轻言。
萧景胤侧目往湘王妃那儿瞅了瞅,她面容发白,瑟瑟发抖,似乎就要弯腿跪下了。
他收回视线,扯着皇祖父的衣裳道:“皇爷爷,那日孙儿落了水,意识模糊,好些人和事都记不太清了,兴许只是孙儿不小心方才落了水,也是我贪玩,才出了这等子大事,您放心,我下回不敢了。”
“你啊…”萧衍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追究,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回京前,萧映仪拉着萧景胤的手哭了一通,“哥哥不要走,映仪喜欢哥哥,想和哥哥一块儿玩。”
她闹得厉害,又那么多人看着,湘王妃赶紧上前安抚,哄着道:“乖,哥哥还会回来的。”
萧映仪抱着母亲的脖子,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却松开了自己的手。
“胤儿,母亲对不起你。”湘王妃一时魔怔想岔了,才做下错事。事后懊悔不已,捂着脸絮叨着:“那也是我的孩子啊,也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怎么能起了如此歹心!”
萧景胤落水前,从湖水的倒影看清了她的样子,他若是把此事宣口而出,她的下场怕是被诛九族也不为过吧。
可是,她没想到,那孩子竟然帮她遮掩了过去。
这声抱歉,虽然有些迟,但她必须要说的。
萧景胤却朝她一拜,恭敬道:“母妃言重了,您何错之有,儿不能在您身侧尽孝,还请多多包涵。”
这话说的湘王妃愧疚不已,抱着萧映仪,跟着她哭成一团。
萧衍听了,却冷哼了,刚想翻个白眼,却见萧景胤朝他鞠了一躬:“父王,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
“我的身体好着呢,就不劳你操心了。”萧衍没好气的回了句。
萧景胤淡淡点头,应了声:“是。”
前面有宫人过来,“小殿下,皇上坐在前面的车辇内等您呢,奴才带您过去吧。”
萧景胤也不再磨蹭,抬脚跟在宫人后面,路过愉侧妃的时候,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一言未发的走了。
愉侧妃身旁的奴婢见了,悄声道:“主子,小殿下斜着眼看您呢,您是做了什么惹他生气,他能气这么长时间。”
“我哪里晓得!”愉侧妃冷了脸,也莫名生气了,抬手狠狠拧了萧衍一把,白了他一眼:“有其父必有其子!”
萧衍一头雾水,嘶了一声,想直呼放肆!
但当着众人的面,也敢怒不敢言,只抬手道:“散了,都散了。”
言毕,就抬脚去哄美人了。
车辇内。
萧景胤下巴抵在掌背,倚在窗沿,叹了声,哼着小曲:“小白菜啊,地里凉,爹不疼,娘不爱…”
“诶哟,谁不爱咱们胤儿啊。”萧邑搂着小小的人儿,哄着道:“皇爷爷,可是最爱胤儿了。”
萧景胤立马戳穿了他,淡淡道:“皇爷爷最爱的人是皇奶奶,孙儿不小了,您别想诓我。”
萧邑老脸一红,“你才几岁,懂个屁!”
是啊,他不懂。
皇祖父明明说最爱他,却把中了毒奄奄一息的他,赶出了京城。
这世间,唯一对他真心的人,也遗弃了他。
那年,他刚刚十岁,幼学之年,时始,却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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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断了几天调整了下大纲还有细纲,让大家久等了,还请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