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红回过神来:“怪不得,往日里城西哪有这么多乞丐,咱们城西虽然家家穷,但都自食其力。不过姑娘怎得突然想起去城西走一遭了,那地方污秽不洁,不是姑娘这般金枝玉叶该去的。”
“不去看看怎会知道,世界万千,千罗万象,井底之蛙,被堆砌的富贵迷了眼,尚不知天地广阔。“前世顾幼菱想做后宅妇,却当了深宫妃,华服美食环绕,被养得不谙世事,说白了,就是懒的动脑子。
又是闺阁女儿家,眼界小的跟芝麻绿豆那么大,对什么国家大事,民生福祉,都是道听途说,袖子挥一挥,就看不见摸不着了。
她拧眉,叹一声:“你家姑娘我,只是运气好些,投了个好胎,又能金贵到哪儿去,去了阎王殿,不也是照样排着队喝一碗孟婆汤完事儿。”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这种救法,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顾幼菱思忖了下,“爹爹现下可在府中?”
春红半蹲着身子,恭声道:“回姑娘,奴婢方才看到伯爷往夫人院子去了。”
闻言,顾幼菱起身,去了香芷院。
年后,顾松柏忙碌的脚不沾地,一下值也不像往日那般悠闲,还能跟好友约着去临江阁喝个小酒啥的,踏出户部院门只想回府歇一歇筋疲力尽的身体。
他擦干净手,慵懒的卧在小榻上,屋里只有方芷一人,也就随意了些,只是心里有事直接挂在脸上,脸拉得老长。
方芷把煮好的茶沏了一杯递上去,柔情似水:“伯爷最近在忙甚,早出晚归的,妾身看着实在心疼。”
女子温柔乡,身在其中,顾松柏的眉头方才舒展些,烦心事带来的躁意冲淡三四分,他呡了一口茶,沉声道:“太子殿下大婚在即,陛下命各部好好准备,交代务必要办的盛大隆重,普天同庆。简单八个大字,却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啊。”
“既是陛下发话,伯爷照做不就是了,怎的还整日愁眉苦脸的。”方芷也上了榻,靠在顾松柏的肩膀上,不解的抬眸。
顾松柏放下茶杯,张开手臂半拥着方芷,无奈的叹气:“陛下是这么个意思,可隔天,太子殿下却传出了话,说是国库空虚,就不劳民伤财了,一切从简,让户部和礼部酌情操办,能省则省。”
太子殿下一言真是说在了顾松柏的心坎上,各地受灾严重,好多想活命的都涌入了京城,流民安置的钱还不知道从哪里抠点下来呢,如今哪里有什么闲钱做那些劳什子面子工程。
顾松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百姓都道太子殿下怀瑾握瑜,嘉言懿行,他虽未与太子殿下打过几回交道,但经此一事,想来传言不假,太子殿下当真君子如珩,是个明事理的。
可他那口气还没松个两天,正在发愁怎么安顿流民,就有贵客上门了:“没想到左丞大人亲自登门拜访,话里话外都是太子娶妻,乃国家大事,不可怠慢,办得简陋,丢的是大魏和皇族的脸面。又道他的掌上明珠出嫁,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想婚事圆满,风光体面些。”
遥想那日,左丞傅珩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眼角湿润:“顾大人,听闻你也有一女,想必自是能体会本官的心情吧。”
顾松柏眉梢一挑,勉强呵呵一笑,心里腹诽道:你别光跟我打感情牌啊,好歹也表示表示,谁不知道傅丞相家财万贯,床榻都是金子垒成的,光从人家手指头缝里掉下来的都够了,且还有富余的。
这样一思量,陛下和傅珩穿一条裤子,意见一致,二比一,太子殿下落了下乘。
“礼部那头,想来也是被傅丞相敲打过了,三天两头就堵着我要银子,添砖加瓦的,我啊,恨不得能修炼个点石成金的本事。”顾松柏一个头两个大,愁得头发又白了几根。
他又叹息道:“不提这些挠心窝子的事了,太子大婚之后,就是春闱了,梓楚恰逢适龄年纪,正好可以赶上,不失为一个好机会,给岳父去了信,可有回?”
“回了,今日刚到的。”方芷进了里间,从暗格里把信取出,递给顾松柏,柔声道:“信里爹爹说,等蜀地救灾的事收尾了,就让梓楚赴京。”
顾松柏拿着信,仔细的一个字一个字阅了,语气老练,言简意赅,是方怀待人接物的严谨风范,不过这一手简静萧散的小楷,应是方梓楚代笔的。
他满目赞赏,毫不吝啬道:“梓楚这孩子,韬光逐薮,含章未曜,若是一直待在蜀地,岂不是埋没了一身才华,趁此机会来京,定能与时舒卷,绽放光芒。”
身为方梓楚的姑姑,方芷与有荣焉,恬淡一笑:“在兄长的熏陶和严加管教下,梓楚被教养的动静不凡,博学多闻,文武双全,原计划待他加冠,爹爹就立他为下一任族长的。没想到,爹爹会改了主意,让他来京城闯一闯。”
“少年倜傥,意气风发,世事人情都需再磨练一二,岳父大人恐也是思虑良久,才出此下策。”顾松柏又交代了一嘴:“让府上提早做准备,吃穿用度安排妥帖,待梓楚下榻,只安心应试便是。”
“还是伯爷想的周到。”方芷面上恭维的夸了一句,夸的顾松柏心里笑开了花。
其实,她看到信后,就差人准备了,哪里还需要顾松柏张口提。
京城离蜀地遥远,她已经好几年没回娘家了,只常年和父兄通信以寄相思,能与亲人相见,她欣喜若狂。要是父兄也能一块儿来,那就更美满了。
正沉思着,忽闻外头叫了句:“嫡姑娘,您来了!”
一听到声。
顾松柏轻咳了下,赶紧直起身子,坐得端正,整理好衣衫,面带微笑。
俏春寒,夜里凉,屋里烧了炭,一进门,顾幼菱脱了披风,规矩的坐在椅子上,笑脸盈盈的:“女儿前来是想跟娘亲汇报一声,今日与先生交心,论一番读书的重要性,相谈甚欢,幡然醒悟,已及时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日后必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发奋图强,不负父母期望。”
这四字成语用的不伦不类,听起来怪唬人的,一言发自肺腑实乃痛彻心扉。
方芷和顾松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难以置信,内心欣喜如狂,但面上淡定自若。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抿唇道:“菱姐儿,你能这般想,娘亲真是欣慰不已。”
“娘亲,爹爹,女儿现下已及笄,寻常人家的小娘子都要准备出嫁作人妇了。”顾幼菱颊边微现一团红晕,眸中隐隐有绵绵柔情,做一副女儿家害羞状,低声道:“周承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女儿自当努力,勤能补拙,成为能与他并肩前行之人。”
顾幼菱说了一大堆,独独出嫁二字,把顾松柏的心砸出一个窟窿,瞳孔陡然放大,心有戚戚,面色不悦的甩了甩衣袖:“那是寻常人家,阿菱,你是世家女,只安心待字闺中,承欢父母膝下便是。在家多留几年,谁还能说三道四不成。”
“伯爷说笑了,阿菱还能留一辈子啊。反正周承那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早些把阿菱交给他,有人替我们管着护着,我们也能少操些心。”方芷心里纵有再多的不舍,但也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
“留一辈子又如何,我又不是养不起。”顾松柏嘀咕了一句,声音却小了不少,把手塞进衣袖,一脸的怨气。
“爹爹,阿菱知道您疼我,您放心,女儿就算出嫁了,也还是您的女儿啊,一定会常回家看望您的。”顾幼菱识趣的拉着顾松柏的衣袖撒娇,眼眸灵动,“既然爹爹想多留女儿几年,女儿就留到爹爹烦我了再嫁人,您说好不好?”
顾松柏那股怨气立马烟消云散,被逗笑了,有些无可奈何:“行了,女大不中留,这话倒是说的没半点错。”
“阿菱就知道爹爹最心疼我了,有一事,女儿想跟娘亲商量,正好您也在,也帮女儿拿个主意,可好?”顾幼菱前面铺垫了那么久,终于要说正事了。
她拉扯着顾松柏的袖子,嘴角微微往上弯,“娘亲,爹爹,放在女儿名下的庄子和田产,阿菱知道都是爹娘提前备给我的嫁妆,眼下都是祖母费心打理的。祖母曾言让女儿学习如何打理后宅,我也正有此意,所以女儿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那些个庄子提前交给女儿处置。”
“光是纸上谈兵,没亲自练手,都是虚言妄谈。若是女儿连自己的那点子东西都理不好,日后如何管理整个镇北侯府呢。”
顾幼菱美目闪烁,带着几分哀愁,“镇北侯府家大业大,又与皇族沾亲带故的。女儿日后嫁过去,作为当家主母,真出了点什么差错,恐会贻笑大方,招人非议。”
“到那时,女儿…哪里还有脸活下去啊。”说着,眼角挤出了几滴眼泪,顾幼菱一边拿着帕子轻轻抹着,一边打量着顾松柏的脸色。
顾松柏先有几分迟疑,后又认同的垂着下巴,随即心疼的道:“阿菱莫忧心,你的嫁妆,爹爹怎会怠慢,早就备好了,日后都是你的。原本打算待你出阁再给你,让你风风光光的嫁人。”
“这嫁妆,傍身也好,底气也罢,算是一份保障,总之爹娘不想你在夫家受什么委屈。不过嘛,既是你的东西,早给晚给,无甚区别。你放宽心,此事我会与你祖母好好说说。”
顾幼菱收了眼泪,软软道:“爹爹,您果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也不厚此薄彼,一碗水端平,朝方芷一笑:“娘亲,也是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娘亲。”
方芷捂着嘴:“小泼猴儿,这嘴巴跟抹了蜂蜜似的,也不知是随谁的。”
顾松柏面色一怔,红了脸,“这自然,是随我的。”
“爹爹,你脸红什么?”顾幼菱打趣道。
“哪有,阿菱,你看错了。”
“就有!”
里间笑声连连,守在外头的春红也在心里附和了一句:姑娘,不愧是天底下最受宠的小娘子。
月高风稀。
镇北侯府,门庭高阔,排排士兵轮班巡逻,护卫周全,一只蚊子都别想穿墙而过。
庭院深深,一处温泉,池边树影婆娑,怪石嶙峋,池中水汽腾腾,一人泡在水里,头发随意的用精致的铜色雕花簪束起,掉落的廖廖发丝浸湿,添了一抹肆意。
他用手捧了一汪清水,微闭着双眼,浇在脸上,水珠四溅,滴落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又缓缓落入池中,天上明月水中涟漪,别有一番风情。
“世子爷,小的伺候您穿衣吧,再泡下去,要是像上回晕在池子里,可就不妙了。”
屏风外,有一人拿着衣物,躬着身子走到温池边上伺候。
“你住嘴!这么丢人的事儿,赶紧给小爷忘了。”周承脖颈红了,有点子难为情,抬手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身姿高庭,神清气爽,一把利落的扯过近侍递过来的衣袍,裹住身体系上带子,摘下簪子,头发散落披肩。
他把玩着簪子,嘿嘿一笑,威胁道:“小德子,若是此事被外人知晓,小爷就把你送进宫,咔嚓一下,让你做个真正的太监。”
闻言,德英吓得小腿发软,身体最深处猛然一疼,咽了一口唾沫:“爷,奴才知错了,您放心,日后小的对此事绝口不提。”
周承看到他那个模样,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挠着后脑勺:“本世子差点忘了,你胆子小,不禁吓。”
“好啦,是本世子错了。这事儿就算被外人知道了,我也不会怪你的,不就是会被笑几天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啊,胆子那么小,没本世子罩着你,可怎么办啊…”
德英低着头,他抱着周承的脏衣服,微微勾唇,心里偷偷道:世子爷可真好骗。
不过,倒是让他忆起往昔。
当年闹饥荒,家人为了保他命,就把他送进了宫做太监,他懵懂无知,还以为是什么大好事,结果亲眼见了,才知阉人是怎么个阉法,顿时吓哭了,惹恼了宦官,拉出去挨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一命呜呼的时候,被入宫觐见的镇北侯世子救下了。
那时,世子爷还是个粉糯团子,小小的人指着他,奶声奶气道:“住手!以后这人我罩了!”
“谁要是再敢动他一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话音刚落,就被身形高大的镇北侯一拳给揍了,头上立马起了个大包。
小世子捂着头,眼眶泫着泪珠,吸了吸鼻子委屈道:“父帅,您干嘛打我。”
“这种话岂能随便脱口而出,揍你都是轻的。”周梁收了手,吊儿郎当的掏掏耳朵,吹了一口气:“这种豪言壮语,怎么着,也得是两军对峙时,喊出来表表决心,吓得对方屁滚尿流。”
从那天起,他就跟在世子爷身侧伺候了,掐指一算,也有十余年了。
这十余年,他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容身之所,过的知足又幸福。
目送世子爷进了寝室,自己立在门外,低垂着眉眼,地上一片皎洁的月光。
这一刻,多静谧啊!
突然,从里屋传出一声尖叫,响彻屋顶,划破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