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郊。
那山上屹立着一座宏伟高耸的寺庙,几经辗转两朝才修建完成,由先帝亲笔御赐牌匾,悬挂寺门,上面写着亮堂堂的三个字,护国寺。
现任寺庙住持是在蜀地白灵圣山上修道的高僧,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皇帝都见不了几回。寺里香客接踵而至,一堆凡尘问事,总要有人露面调解一二,高僧就把一人留在了京城。
那人名空海,一身法衣,头顶有九个戒点,披着袈裟,往门口一站,就有人走上前朝他一拜,他垂头,一手掐珠,一手立正,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吾乃空海,请问这位施主年芳几何,可有婚配。”
这位施主不出意外,该是个美娇娘,被空海唐突一问,竟没恼,倒是脸上有了羞色。
勿怪她如此,实在是那空海的错,明明是一和尚,却长得唇红齿白,白净俊俏,翩翩体态,实在招人。
女施主垂眸捂着嘴,暗骂自己孟浪,竟然对一个和尚起了色心,立即又羞又愤的跑开了。
只剩一丝女儿家的软香留在原地打转,空海眉头轻皱,耸耸肩,轻摇了摇头:“小僧有那么可怖吗?”
周遭旁观的小僧都习以为常,面上并无表现出反感,更多的是尊敬之意。
只因空海是住持亲点得管事儿的,瞧,他身上那件袈裟,就是住持的。谁见了,都要行礼,尊他一声:“空海大师。”
空海觉得无趣,哼了两声就走了,往禅房的方向走去,一推开门,就把袈裟脱掉挂起,闻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只道:“你来怎得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你给我带两壶临江阁酿的梅子酒,顺便呢,再来一斤酱牛肉。小僧掐指一算,不多时就有雪来,一边赏雪,一边喝酒吃肉,想想就美哉美哉。”
窗前小榻上放着一茶几,上面的小火炉正煮着山泉水,坐在旁侧的人正将炙烤后的茶饼碾磨成粉,眼皮子没抬,静静的听着。
空海说得兴奋,脱了僧鞋,一屁股坐在榻上,盘着腿,抬起下巴,触到眼前人森然的目光,方才收敛一二。
又一本正经,双手合十:“佛祖在上,小僧自幼受戒修行,诚心侍奉左右。可经历凡尘俗世一遭,突觉顿悟,只有洗尽繁华,才能飞升得道。”
他装模作样的说了一大通,却惹得那人拧眉:“冠冕堂皇。”
“小僧头顶即是佛,哪能加冠进冕,殿下说这话,真是折煞小僧了。”空海亲见那人在杯中放盐投末环搅,动作流畅,分茶完毕。
他拿起一杯放在鼻息间,眨巴了下眼睛:“世间有几人能喝到这杯茶,尊贵的太子殿下,小僧可是你心里第一人?”
男子一身月白色,裹着狐绒,头顶金冠,散发披肩,仪表堂堂,从容有度,深沉坚定,浑身释放出至尊气息。
他眸色深邃冷冽,淡淡道:“孤心中第一人是师父,他于我有再造之恩;第二人是皇后,她于我有教养之恩;第三人是愉妃,她于我有生育之恩。”
“行了行了。”空海有点不耐烦的打断他,气性有点大:“敢情咱俩睡一个被窝睡那么久,我在你心里,连前三都排不上。”
“你此话有误,孤何时跟你睡过一个被窝。”他执起茶杯呡了一口,眉目肃然:“同床共枕,分被而眠,在孤心里,你勉强能进前十吧。”
“前十,还是勉强进的?”空海有些气结,捂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哭天抢地:“佛祖啊,你说说这太子殿下也忒没良心了。在白灵山上,我为他洗衣做饭,当牛做马,把他养得白白嫩嫩一路护送入京。我可是把他捧在心尖尖上伺候的,结果他呢,良心都被狗吃了。”
空海和这位太子殿下的缘分要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的一天,他刚睡醒,就发现师父带着一个孩童进了山门。白灵圣山外人不得踏足,从他记事起,整座山上只有他和师父两个大活人。来了个新人,他高兴得紧,先来后到,作为师兄,终于有个可以使唤的人了。
但他那白捡的师弟一脸病容,身子孱弱得风一吹就倒了,实在是不堪重用。两人睡在一块儿,每天一睁眼,他都要去下意识的探探师弟的鼻息,看人死翘翘了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师弟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长得还不错,就比他好看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他歪着头问师父:“您为何不帮师弟剃度?”
老和尚微眯着眼,只笑道:“吾乃凡身,怎可去碰真龙。”
小空海不以为意的撇撇嘴,“龙?这世间哪来的龙?师父莫要诓人,佛祖可都听着呢。”
后来,他才知老和尚所言非虚。
他的师弟乃潜龙在渊,终有一日,会腾空万里,傲视群雄。
空海本还想撒泼,被那人冷眼一扫,立马收了,转移了话题。
“小僧前两日被皇上邀去宫中探讨佛学,席间提到了殿下。皇上的意思是殿下加冠便是成年男子,左丞傅珩之女傅子衿容貌端庄,聪慧敏人,可当太子妃之位。既已定了亲,婚事也该正式提上日程了,太后也有此意。”
当今天子萧衍受先帝的影响信仰佛学,常邀空海入宫觐见,在京城待了两年,他人也在宫里混成了半个红人,要是被老和尚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夸他呢。
不过这倒是个稀奇事,外人只道皇帝重孝,在宫里为太后修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堂。但他却知道点内情,这太后和皇帝不知因何事生了嫌隙,只面上和善罢了,至少他有次提起太后,皇帝就一脸的不悦。从此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装聋作哑。
“这桩婚事还是孤在师父座下带发修行时定下的,傅氏一族乃是太后的母族,傅珩又得父皇信任,他们二人不合多年,第一次这么痛快的一拍即合,竟是为了孤的亲事。等孤回到京城,才知道身上有了婚约。”那人听了仍面无表情,好似在谈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寻常小事。
空海倒有些急了,“殿下就不曾反对过?谁要是敢让我娶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我非得瞎闹一通,让谁都不痛快。万一那女子长得歪瓜裂枣,我岂不是亏大了!”
“于孤而言,太子妃姓甚名谁,何样貌何家世,都相差无几。”他放下茶杯,望着窗外烟雾缭绕的山头,一派清冷之色,仿佛置身世外的仙人。
空海轻笑了下,神色松然:“也是,于你而言,心里只有王座和江山,女人都是过眼云烟,日头一照,就都散了。更何况,如今你余毒未清,可千万谨记师父的话,莫要破了色戒。”
又摇摇头:“要说师父的担心简直多余,这世间哪有什么女子能把你迷得失了正心,如果有,当是那祸国妖姬吧。”
“祸国妖姬?”那人冷笑了下,眉梢轻挑:“既是祸国,管她什么妖姬妖孽,斩了剐了便是。”
“那斩之前,可否容小僧观一观。”空海饶有兴趣的道:“我倒想看一看,那究竟是美成怎样的女子啊。”
那人抿唇未答话,听到敲门声,淡淡吐出一字:“进。”
推开门进来一人,玄衣铁甲,俯首单跪抱拳:“容禀太子殿下,西郊猎场已布置完毕,各家勋贵子弟正陆续赶赴。”
“嗯。”男子起身,身形高大,一派贵冑之气,“你可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空海摇摇头,双手合十:“猎场沾着一股子血腥气,吾乃佛家子弟,还是避得远远的为好。”
“随你。”男人不紧不慢抬脚离去,抬手道:“等孤忙完再过来,给你捎些酒肉,一块儿赏雪。”
空海不自觉的揉搓着双手,喉咙滚动了下,嬉笑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不枉费我给你熬了那么多药!”
忍不住走到门口,冲那人的背影喊着:“殿下,我等着你啊,你可要快些来。今日过了午时,寒酥就要落了!”
那人也不应一下,不知道他听到没。
空海甩甩衣袖,打了个哈欠,关上门,起了个大早,准备好好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