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义是拿小饭店当成自己家的生意做了。没出几天,烤串店就新增了烤鸽子,我不知道五哥从哪儿弄来的鸽子,都是清一色的灰鸽子,个大肉肥,躲在笼子里咕咕叫。阿义杀鸽子就一个爽字,又快又狠,正好满足东北大哥发自内心的虚荣,就图这种面子和爽歪歪。于是,那种场面又回来了。戴着金链子的大哥都得事先预约,桌子只有十张。串店的烤鸽子是当着客人面,现点现杀。别人家的杀鸽子,还给鸽子留点尊严,基本上用小刀一抹,有的笨一点,还得抹两刀。阿义却不同,大哥们点完鸽子,他直接从鸽子笼里揪出来,脑袋一拧,那个狠劲儿,仿佛那个鸽子就是他那个五毒俱全的姐夫。每拧一个,他心里估计都在默念他姐姐,姐姐,我又给你杀他一遍。
鸽子在一片哀嚎之中很快地成为了大哥们桌上的菜肴,很长一段时间,凡是有鸟类都远远地躲着阿义,因为他身上自带着那种只有鸟类才能感受到的杀气。就连我,都离阿义远点,尤其是看到阿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小眼睛。五哥说,这小子天生带着这种狠劲,要不是我命硬,谁也扛不住。其实,只有我知道,是那些横死的鸽子使阿义的命更加硬。
我跟五哥说,给阿义涨工资,每杀一个鸽子给提成。五哥说,马上办。
阿义杀鸽子的劲头更足了,我们这家新疆烤串店,简直成了鸽子哀嚎遍野的屠场,也成全了东北大哥吆五喝六的酒场。马可波罗的酒吧也是因为烤串,人气大旺。很多远道来的客人,竟然都是慕名来观看阿义杀鸽子。阿义杀鸽子那个标准的动作,抓鸽子,拧鸽子脑袋,拔鸽子毛,然后烤鸽子,成了我们这个饭店的招牌。烤串店也在阿义的加持下,火的一塌糊涂,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一段时间的晚上,来了一伙人。
这伙人老早就盯上了五哥这家串店,其实那个酒吧旁边都会有伙子人,盘踞在这里,走哪吃哪。五哥也从来不和这帮人计较,开门做生意,总得有几个苍蝇吧。
那天晚上,二混子又领来两伙人,非要两桌吃烤鸽子。串店一共才十张桌,五哥也没太在意,明知道这帮地痞吃饭从来不给钱。那天深夜,二混子明显喝多了来的,舌头都硬了。二混子喝着喝着就来闹事,摸服务员雪子的屁股,这不是调戏人家服务员嘛,雪子跑到五哥那里告状。要是平常,五哥肯定不会招惹这个是非,可那天晚上五哥也喝了酒。抄起酒瓶子就开干,这帮地痞人太多,不一会儿,五哥脑袋开了花,鲜血直流。
串店只剩下阿义在炉子旁傻子一样地烤着串,五哥喊,阿义,你他妈给我上啊?!
阿义特别为难地说,五哥,我不敢啊,打架又被送监狱里,再也出不来了。
五哥说,你小子给我上吧,我都快被打死了,出了人命算我的。
也就那么一愣神功夫,阿义从后厨抽出一把尖刀,直奔二混子,噗嗤一下,战斗在一瞬间结束。那帮地痞们像猴子一样,轰地一声散开了,只留下二混子倒在血泊中。
我赶紧报警到派出所找人,那一宿我在派出所外面站了一夜。天快亮时,五哥脑袋缠着纱布出来,阿义搀着五哥,满手都是血。二混子因为惹事在先,愿意私了,也是看到我找的人太硬实,占不到什么便宜。我也没想到,成天杀鸽子的阿义都起手来这么狠,还准,一刀下去,一点都没碰到要命部位,二混子住了一段时间院,还给五哥赔了不少钱。
阿义从此和五哥成了更加生死的弟兄,如同当年他们共同在监狱里对付刀疤那种战斗般的友谊。
半年以后,雪子找五哥辞职。五哥说,你干的好好,怎么说走就走。
雪子说,我要回家给阿义生孩子去。
五哥挺生气,倒不是雪子搞对象,而是阿义这小子,别看蔫不瞪的,儿女情长为什么不早说。阿义还是那么腼腆,伸出那双杀个的手,布满了老茧,第一次在五哥面前搂着雪子说,五哥,我手太脏,干的也是脏活,我怕你不同意。
许多年以后,当我摸爬滚打在江湖险恶之中发现,哪一个手不脏,哪一个一尘不染。倒是像阿义这双布满老茧脏兮兮的手,靠自己本事挣钱,倒让我从来都没觉得脏。
我一直都没有讲起过三姥姥的故事,虽然她老人家已经作古好多年。可是,每当我走到砂山的那片老社区,我都能感觉到三姥姥震耳欲聋的骂街声,我依然会浑身颤栗,仿佛她就在身边.........
太姥爷家哥仨儿,我的亲姥爷排行老二,在那段无以名状的记忆里,他老人家一头扎进了辽河,彻底解脱了。大姥爷是混上流社会的,和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小虾米们,老死不相往来。或许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一生下来,心里就有一种小自卑,怕见当官的,就算他是亲戚也害怕,即使是小小的村长也怕得不行。我三姥她老人家才不管这个呢,更不惯他包子,天不怕地不怕,管他什么玉皇大帝,九五至尊。我记得三姥她老人家还健在的时候,跟三姥爷说,你们这个破大家啊,就得需要我来给你们闹革命,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三姥姥瘦小枯干,深陷眼窝里的那双小眼睛炯炯有神,仿佛一抬眼就能望进你心坎儿里。在她面前,谁也不敢藏心眼儿,当然我最惧怕的远不于此,尤其是她打哈欠。三姥爷说,大神儿要来了,大神要上身啦!
我当时年纪小,自然害怕神鬼附身,当然也更没听懂什么叫闹革命。在家里面,倒是三姥姥却真的革命成功了,她成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最高首长。凡事我们都报告三姥姥的,尤其是三姥爷下岗之后,我们更加对三姥姥尊重有加,俨然她就是我们这个大家族里面最神圣的太上皇。
这些年,我的年龄也随着岁月慢慢地在增长。忽然有一天,我也意识到,我也快到了他们当年的那个年龄,我原来以为我自己不会变老,可那只是童话。我才发现,你的变老不在你自己的意识里,而在周围人对你的称呼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那些孩子们,从叫你叔叔,变成了大爷。哎,我总觉得自己不老。
可是,我总是在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有那条熟悉的街道。街道的胡同里,有座破木头门的大剧场,巷子里通往剧场的路弯弯曲曲。在梦里,我仿佛住在一处厢房里的火炕上,烤着火盆还是座门房。另外一间门房里,人来人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熙熙攘攘,围坐在圆桌边,有说有笑。
我发现,我是喜欢热闹的,那熟悉的火炕就是我童年记忆里的三姥家。
那是一九九O年夏天,我去三姥爷家。他们家就住在砂山子的一处棚户区里,门口就是大市场,有买的有卖的,我还清晰地记得门口的百货商店,商店旁边是座体育场。一到晚上,就有一圈一圈溜弯的年轻人,男男女女。
三姥姥那些年总是喜欢站在胡同口,大声地骂着三姥爷不挣钱养家糊口,成天就知道喝酒打麻将,啥钱也挣不着,还有脸回家。邻居们暗地里都管三姥叫三疯子,也有的邻居家小孩不睡觉淘气,大家就吓唬小孩,还哭还哭,再淘气,一会儿三疯子来吃你。我不知道三姥姥是否听到这个消息,总之,那趟平凡的精神世界里,三姥姥就是他们精神领袖般的存在。
三姥爷倒是成天乐呵呵,每天和他的那几个老兄弟们胡吃海喝。三姥爷挂在嘴头上的一句话就是,下岗了,不图个乐呵,还成天愁眉苦脸混日子啊。
三姥姥不以为然,下不下岗对她来说也无所谓,因为她本身就没有工作。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成天看着三姥爷的那点工资钱。三姥姥自有她的生活之道,她总是跟亲戚们说,大老爷们不挣钱养家,还能干点啥,赶紧打工挣钱去。
三姥表面上对谁都是猴厉害,让我们这些晚辈们整天瑟瑟发抖。尤其是到了三姥爷家里,要是三姥爷不在家,我们这些晚辈们大气也不敢出。我害怕那一句说错了,挨三姥姥一顿猛喽,那种感觉啊,一点也和慈祥挂不上边。我曾经有种可怕的想法,要是三姥姥不在,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快乐世界呢?
那天,家里农村的穷亲戚到沈阳投奔三姥爷,我却看到三姥姥最可爱的慈祥老太太样儿。别看三姥平时抠抠嗖嗖,真的家里来亲戚了,三姥恨不得把家里最好吃的都拿出来,摆上一大桌子。还让三姥爷,把下屋的折叠床掏出来,让亲戚们住。虽然家里不宽敞,满满登登挤下好多口人。三姥的热情远不止此,她最见不得人家求她。尤其是那些亲戚们,自己省吃俭用,把自家的鸡蛋、农村的粗粮大包小裹地给带过来。三姥啊,感动得直流泪,赶忙跟三姥爷说,你快点找你的那些兄弟们,给找点活干,咱可得雪中送炭啊。
亲戚们都爱到三姥爷家,管他混吃混喝呢,反正三姥不烦这些穷的掉渣的农村亲戚。于是,在砂山子那片棚户区,还有仅有几片楼下,卖大米的可能是我们哪个亲戚,卖大葱的也是,就连在砂山市场打扫卫生的,都是我也叫不上名的什么亲戚。
我问三姥,我该叫啥啊?
三姥说,我就不会论亲戚,农村的辈分我也排不出来,要是我啊,男的叫大哥,女的叫大姐算了。
我说,那可不行,有挺多亲戚辈分可是大的很,都是爷爷辈分的,我可不敢随便叫。
三姥可是地道的砂山坐地户,她从出生、上学、结婚、生子,从来都没离开过砂山子。砂山那边的左邻右舍都管三姥叫大姐,别看三姥姥脾气不好,要是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还都会过来找她商量个大概其。三姥姥顶事。
有一天,旁边的邻居小老妹到三姥家,一推门就问大姐在不在家,急三火四的。三姥从里屋出来,一看是邻居大兰子,就问,大兰子啥事,着什么急?
大兰子说,她家楼下开了个美容美发店,成天闹闹哄哄,吵得她睡不好觉,问三姥能不能把那家给撵走。
三姥也不急,问她,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兰子说,都好几天了。
三姥说,我可听说那家理发店开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连我还去他家烫烫头呢?
大兰子没吭声,一个劲地掉眼泪拌子。
三姥说,大兰子你也别哭了,不就是你们家有点吵嘛,我去给你摆平这事。再说,大兰子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啥事不能自己办啊?
三姥姥说办就办,还没等大兰子出门,她就直奔那个美发店。美发店就在一处一楼,外面是红白蓝相间的三色灯,正在外面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像个走马灯。走马灯上面有一处招牌,阿成美发店。照片旁边摆满了晾衣服架,晾了整整齐齐的蓝色手巾。三姥姥不容分说,直接撩开门帘子,人还没到,声音就到了。
我说阿成啊,你开美发店混生活,没人反对,那也不能打扰人家楼上楼下的邻居啊。
阿成是年纪轻轻的理发师,看起来和大兰子年龄差不多,矮胖,头发染的五颜六色,一笑起来两个酒窝。大姐,您来做头发啊?
姥姥说,做你奶奶个头,赶紧把大兰子的事解决了。
阿成一脸茫然,大兰子咋地了,昨天刚刚在我这里做的头发啊,是对头发不满意吗?
姥姥说,不还是你这店里声音大吗?
阿成说,不能啊,没什么生意啊,晚上按时下班,白天按时上班。
姥姥说,让那个大兰子过来听她自己说。
阿成赶紧给三姥姥倒了杯热水,正好不烫,姥姥刚好能喝进去嘴。屋里的客人也都是左邻右舍,都是自己旁边的人,有个老奶奶说话了,三妹啊,阿成从浙江来沈阳打工不容易啊,人家可是个手艺人,从小就背井离乡讨生活,咱们可不能欺负人家啊。
三姥姥也是个讲理的人,眼看着大兰子扭着屁股从楼上下来,一进屋扭扭捏捏,三姥姥都替他着急。再一看大兰子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在那一个劲儿地照镜子。那个老奶奶着急了说,大兰子,你就是快点说啊,别扭扭捏捏,人家还得营业呢。大兰子还是不说话,干着急也不是办法。姥姥毕竟是过来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阿成啊,啥也不说了,你给大兰子多做几次头吧。
阿成还是云里雾里,大兰子倒是高兴得直激动。挤出一句话来,要是吵得话,你也可以上楼上住,便宜租给你。
啥也不说了,后面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如今大兰子的孩子都大学毕业了,阿成的美容店依然隐藏在那个小区里,白杨树树影婆娑斑驳,只是三姥姥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