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蓝翔也是业界翘首,要不是大明子在大西北捅点篓子,这小子保不齐能成为高手,用挖掘机的大挖斗穿针引线。当然,大明子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蓝翔的优秀毕业生,染着五彩的头发,成为了挖掘机中枢,晃荡着操纵杆,指挥着这个钢铁机甲,摇头晃脑。我很喜欢机甲,那才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冲出去的每一记拳头,都是刚劲有力,把挡在面前的一切化成齑粉。也不用管是谁回过来一拳,准让他手骨断裂,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我很希望自己能有个机甲,套在身上,全副武装。我不爱再去继续讲大明子的故事,因为肇老六早就接手了。我不愿意成为第二个肇老六,好在六叔更加愿意给这个徒弟加持。我跟肇老六说,六叔,如果你真要是把宝押给大明子,我劝你还是留点本。不然,早晚有一天败坏个光。
肇老六说,我不这么想,每个人总是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能娶上花蝴蝶。我徒弟有个开饭店的梦想,我就想帮他实现。
我说,花蝴蝶的梦想是让全世界的人都吃她做的驴三件,我不知道是否有的人天生就不爱吃驴三件。可是,大明子从小就不定性,我真没看好他。
肇老六说,哎呀,甭想那么多,需要钱,我就给呗。反正人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都是人挣得,也是人花的。
我说,大明子算是摊上了一个好师傅。
其实,我从心里也是支持大明子的,毕竟他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心里早就不是曾经的毛头小伙。尤其是那天,我在三姥爷家里,我看到大明子在厨房做菜,非常让我吃惊。那天晚上,他做的一道菜是石锅豆腐。我以前吃的豆腐都是在饭店里点的菜,因为豆腐在我家里自有一种做法,就是小葱拌豆腐。当我看到大明子在张罗这个菜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可能要对大明子刮目相看了。
那天的豆腐是那种卤水的嫩豆腐,大明子刚到三姥爷家,三姥爷正忙着喂鱼。大明子说,三姥爷,我大哥说你最爱吃豆腐了,我这些年也从来没有孝敬过您,今晚我给您老做个豆腐。
三姥爷头也没抬,还在抓着小颗粒的鱼食准备一颗颗地喂给它们。做就做吧。大明子把那块嫩豆腐,直接用快刀切成薄片。然后,他在旁边的炉灶里,烧开了水,把切好的薄片豆腐下到里面。滚开的热水瞬间就淹没了豆腐片。大明子又从旁边的食盐罐子里捏了一小戳盐,洒到开水里。只是那么一小段时间,他就将豆腐捞了出来,把原汤原水倒到碗里。
另外的锅里早就过了油,他又把葱花、大料和花椒撒到里面,油花吱吱地往外蹦。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被这香气吸引过来,想看看是什么材料才能迸发这样的香味。大明子说,那都是平常的食材。正巧,他刚刚把放在菜板上的过水的豆腐倒入油锅里,那雪白的豆腐像冬天的雪花。我看见大明子又将糖和其他调料挤到里面,放入生抽和老抽之后,翻滚的汤水淹没了豆腐。他把锅盖盖上,跟我说,大哥稍微炖一会儿,把放在碗架上的石锅拿出来,放到饭桌上,咱们就起锅。
那天晚上的热菜只有一个,就是这个石锅豆腐。另外就是洋葱拌生花生米,我给三姥爷盛了一碗大米饭,软灿灿的,冒着热气。我闻到了饭香,可是最让我意外的是,大明子将炖好的豆腐倒入石锅里,那个石锅嗞啦嗞啦地响。三姥爷用勺子崴了一口,还说,这孩子能做个什么好吃的豆腐来。谁也没想到,三姥爷竟然眼睛一亮,好吃好吃。
我也忍不住尝了一口,没想到滋味全在豆腐里,外面金黄,里面雪白。那是我吃的最好吃的石锅炖豆腐,没有之一。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些年大明子没白历练。原来,他在消失的那段时间,他跟另外的厨师学艺去了。
他不是当经理的料,却有点干饭店的意思。我才知道,我看人可能是有点跑肚。大明子有一天跟我说,他要把水浒的一百单八将都做成菜。我说,那你的意思就是我要吃掉那一百单八将嘛?!
大明子说,不是那个意思,餐饮也得有点文化啊。
我真的有点刮目相看了,我从来都没有听大明子给我谈起过什么是文化,他竟然在不经意期间和我谈起了饮食方面的文化,我竟然特别想听他往下说。于是我就问,大明子,啥叫文化啊,你能不能跟我讲讲。
大明子说,我打算好了,就是那种用芦草搭起的棚子里,涮火锅。
我说,涮火锅有什么意思?
大明子说,那个意思就在这道涮火锅里。我的牛肉是西北的牦牛肉,吃虫草,喝泉水。锅底是川锅底,只有川锅的那种麻辣的感觉才能真正融化这种牦牛的香味。
我说,大明子,你今天说的话让我有点意外,这是不是你从那本书里面背下来的。
其实,我只是想说,这些年,连我自己都不能诠释食材究竟什么样的一种文化。当我和大哥一起在沈阳的大街小巷喝着啤酒的时候,只有花生米,烀毛豆,喝得津津有味。我哪里知道还有更加好吃的这个和那个。不过,我始终认为,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吃。
大明子跟我说,火锅的经典在蘸料里。他用春天手指头粗的一种长在河边的柳树枝子,用小刀削成大约一扎长,然后在刚刚削好的头里,削成尖尖的。
我问大明子,你这个树枝是做什么的?
大明子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个树枝是用来研磨芝麻的。把芝麻倒在碗里,然后用柳树枝削成尖尖的那头在碗里研磨,一股子芝麻的香味立即就散发出来。
我说,这个芝麻又和蘸料有什么关系呢?
大明子说我进入问答模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做菜的手法有点感兴趣,于是我接着问大明子,一定是蘸料是加到芝麻里。
大明子说,那你只说到一半。我的蘸料确切地说是一种秘制醉辣椒,记不记得那年我忽然在马可波罗酒吧消失了嘛?
我说,记得记得,那时候,我和你师傅还想去找你,后来我说算了,你愿意干嘛就干嘛吧。
大明子说,那段时间,我忽然发现我根本就不是当经理的料,我云游四海,拜了个川菜师傅。师傅什么都没有教我,除了这个秘制的醉椒酱。这个醉椒是在零上四五度的环境下,用高粱酒酿制的,别人谁都不知道其中的关键所在。师傅让我发誓永不泄露,我才学到这里面的精髓,一会儿我专门给盛上一碗。
我说,我不吃了,不就是芝麻拌辣椒酱嘛,等肇老六给你整完饭店,我一定去尝一尝。
大明子却真的学到了醉椒酱,这个不是我说的,是肇老六说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明子的饭店已经开了有小半年,正如大明子预料的那样,全是江湖人过来吃火锅。尤其时最稀罕那间聚义堂,看着水浒里面的一百单八将游走四海,喝着高粱酒还有涮着牦牛肉,最重要的是蘸着秘制的醉椒酱。
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关顾大明子的聚义庄饭庄,我想大多数过来吃的不一定是涮牦牛肉,或者是醉椒酱,他们喝得是寂寞,涮的是那份豪情。
阿义还是那个在监狱里,帮五哥对付刀疤的那个阿义。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每晚机械地做着一个动作,杀鸽子。他干着杀鸽子的脏活,其实,他只想活一个更好的人生。
五哥带给我个信儿,说他的狱友好兄弟阿义来了。我预感到没有什么好事情,果不其然。五哥说,阿义出狱这些年,混不下去了,想过来讨个生活。
我说,五哥都是你的好兄弟,你自己定吧,反正酒吧也缺人。
五哥说,别和阿花说。
阿义还是像在狱中那样清瘦,头发染的金黄,一呲牙,满口的大黄牙,不知道抽了多少烟。阿义看到生人很胆怯,好在有五哥在这撑腰。其实,我特别想看看阿义后背纹身,那是个义字,出自于五哥的手笔。当年在监狱里五哥本来是想在他的后背上写义薄云天,只可惜这小子怕疼,只纹了个义字就哇哇地跑了。阿义的真名我不知道叫什么,倒是这个阿义很符合他的身份。
五哥把阿义给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好兄弟,一起吃牢饭的。阿义低着头,很是木讷,啥也没说。我一看这小子太缺营养了,我说,阿义,老家还有没有亲戚。
阿义说,大哥,所有的亲戚早就断绝来往了,我就是石猴子,无爹无娘。
我说,阿义啊,也别太伤心,这不是总有人情在嘛,来五哥跟自个家一样。阿义笑了笑。
我和五哥商量,阿义太年轻,住监狱这些年除了在厨房帮厨,剩下的就是盖点监狱南墙的公园,还有就是在工厂里干零工,手艺也没学到什么。怎么办呢?酒吧里啥物件都不会,调酒,调音,唱歌,样样不行?干点保安吧,我还真怕他惹出点事情来。我听五哥说,阿义就是头脑一热,出手一猛把他亲姐夫给灭了,他那个亲姐夫也不是个好玩意,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那就是个祸害。也就阿义出手,为亲戚们除害。
我说,五哥,我琢磨在酒吧门口开个露天的排挡吧。外面用木头栅栏围起来的那种,里面放上六桌,每桌子旁边摆一绺子啤酒,坐着的是那种小板凳那种,比街头烧烤瞅着上点档次,还有点小市井那种感觉。
五哥说,排烟从咱们那个大烟道里走,厨师在外面边烧烤边吃的那种。
我说,对,就是方便还有点市井小市民的特点,给酒吧还能招点人。酒吧客人想点,还可以带点。
阿义在旁边很认真地听,忽然眉毛一样说,五哥,我是和我父亲一直都在新疆捡棉花挣点工钱,打工,这个小板凳烤羊肉串我在新疆还专门拜过师傅。
我一拍巴掌,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就叫新疆小板凳烤串店。
五哥说,阿义,这些年你可是一点都没给我露风声啊。就阿义了,大厨师。你就放下负担,赔了全算我和大哥的,挣了咱们呢二一添作五。五哥瞅了瞅我,我点点头。
说干就干,仅仅几天的功夫,小板凳烧烤有了雏形。阿义这小子可真是能干,自己个把室外的全都钉完,又刷了遍油漆,浅绿色那种。尤其是阿义出了个主意,在栅栏底下,又用防腐木打出来一圈的花篮,放点泥土,种了些月季花,真的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来了。五哥给我说,当年在监狱里放风筝,就属阿义的风筝放的最高,仿佛要放到天上,去告慰他在天堂的姐姐。这小子还是有点脑袋瓜子。
新疆小板凳烤串店开业那天,五哥好多社会朋友送来了花篮,在栅栏外摆出老远的一大长毯子。五哥高兴,我也高兴,倒是阿义穿着厨师服,带着高帽子,系着经典的围裙,在烤羊肉串炭火炉子上忙来忙去,时不时给他家递过来新烤的肉串,走路带风,也带来了一路的新疆烤羊肉串的香味。
马可波罗酒吧那条街几家串店里,很快就感到了危机。阿义的新疆串肉大块,羊肉味道辛辣,孜然还有秘制的调料。那些年,沈阳街面流行烤鸽子。就是现杀现烤,社会带大金链子大哥,特别气派地指着鸽笼子里的鸽子,然后豪气地跟小跟班们说,现杀现烤。
五哥说,这玩意太血腥,再说,我在监狱住了这么些年,不干这活,受不了。
眼见着家里的熟客都被街面上的那几家店给抢跑了,阿义终于开了腔。五哥,咱也杀鸽子,你怕血腥,我杀,准保把咱家的生意给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