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大家族里,私生子女是很难获得重视的。
多数情况下,这些私生子女会被赠予一笔扶养金,封口远离家族所在地。
而罗切斯尔德家族不同。
这个外来的家族极其重视血脉,它不允许有着家族血脉的人流落在外。
比如已经改名文玥的罗芸玥,就是在成年前被找回去的。
之礼也是。
他是旁系的私生子,在三四岁的时候就被找了回去,从小就在罗切斯尔德生活。
这个家族对待血脉很是珍重,即使是私生子,也不会随便虐待怠慢。
但私生子和私生子的母亲不同。
花朵和孕育花朵的泥土,一个被放进花瓶,一个被扫进垃圾桶。
年幼的之礼是亲眼看着上门要钱的母亲被下人活活打死的。
他懂的事情不多,却窥见了很多。
生身母亲的贪婪丑陋,豪门下人的冷漠粗暴,一条人命的轻贱……
之礼从小就觉得这里的人活的很扭曲。
你看,不把自己的同类当人,高高地俯视着,一如回溯到了千百年前的等级制度,华丽而冰冷。
旁系里之礼是最受重视的一个。
他聪明,漂亮,学什么都很快,既有艺术细胞,也熟稔往来人情。
这样的人适合培养成家主助手。
老家主很喜欢他,经常让比他大10岁的文渊亲自教他课程。
不过这样的喜欢大概也不是真心,只是一种对于他精致的外在的欣赏罢了。
其他旁系子弟羡慕之礼,羡慕他能得到这样的特殊。
之礼总是微笑着面对一切,注视着这个庄园时眼神从来很温柔,无论如何都没有流过眼泪,像是从没有烦心事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厌恶这个地方。
书籍使人明智,而他喜欢读书。
他独有一套不同于这个家族所有人的价值观。
之礼觉得这个家族的人都不健康,用着一双悲悯的眼睛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判定所有人病入膏肓。
但是,
他又何尝是个健康的人?
当周围的人都这样,一个不同的人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何况他不能出声打破这一切。
他的任何声音都没有用。
一滩沉静的水,内里往往藏着一触即发的暴沸契机。
这个契机出现在他的十二岁。
那是商家的一场晚宴,彼时的之礼跟在文渊的身后,作为一个完美的花瓶供所有人观赏。
只有一个不喜欢他。
那就是霍家的大小姐。
她仇恨一切私生子。
尤其是之礼这样得到了很多直系血脉资源的私生子。
在晚宴的洗手间,霍家大小姐的红酒泼在了他的身上,紧接着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走开了。
之礼没有生气。
他从来只觉得这群人扭曲又悲哀。
“挺能忍。”
那个倚在不远处的少年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之礼冲他礼貌地点了点头。
少年更稀奇了,还觉得好笑:“之礼是吧,我记住了。”
彼时的商辞安只在商溪亭面前稍稍伏低,对于其他任何人都抱着一种玩物的轻蔑态度。
这样傲慢的人给了之礼一块手帕。
之礼目睹了这个叫商辞安的人在商家家主面前教训下人,却又在背后叮嘱那个叫砚之的人留一份药。
这个人让他感到惊奇。
于是这场漫长的晚宴,之礼花了更多的时间去研究这个人。
用层层的冰冷盔甲包装自己,甚至学会了那些人的傲慢思维,却在和他一样在厌恶着这个群体。
他在假装被同化。
或许是装着装着,也确实被同化了大半。
之礼窥见了那点被保留下来的东西。
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倘若他们没有避开人群的目光,这只是两个家族的私生子最普通不过的私交。
而藏匿交集的默契,则赋予了这个行为其他的意味。
在这之后,他帮商辞安做了一些小事。
他们互为眼线。
一般情况下,商家和罗切斯尔德之间没有什么利益纠纷,他们很少联系。
直到那场末世的到来。
之礼发觉文渊在筹划一件极具野心的事情。
这件事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文渊竟然这么胆大……
那天文渊让他跟着一位叫陈婉的博士学习,在学习的过程中,他发现他们在跟踪一些人。
仅仅是发现,多年的伪装让之礼没有任何举动。
最让他愕然的是,商辞安竟然在这个时候找上了他。
不,这个时候,商辞安已经改名叫了沈安。
沈安问他,是否愿意继续帮他做事。
事情未指明,但之礼大概知道是关于什么。
他没有拒绝。
之礼已经腻了这样每日麻木的生活,况且如果他继续帮文渊做完这个实验,他恐怕也会被同化。
他的价值观认定文渊的行为是可怕的。
华国接纳了他们,他们却在觊觎这个国家。
之际其实很喜欢华国。
沈安并没有在他身上花多少心思,只是像在铺路一样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潜入庄园,请你帮她一把。”
这人洞察力极强,像是预料到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并且在为这件事做一定的准备。
之礼应下了。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他看到了小薇。
他以前接触那个叫小薇的女孩。
她嗓子不好,所以之礼有一次顺手送了她一盒润喉糖。
因而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不是真正的小薇。
姑且还是叫她小薇吧。
第一次见她,她从昏暗的走廊踏进日光,极其高挑,短发贴着耳侧,戴着口罩露出来的眼睛眼型长,眼角很尖,眼尾上扬,肤色偏白,在日光下的身影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一刻,之礼清晰地明白,她是健康的。
她不同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他想拿起画笔,将她留在画布上。
所幸小薇不想打草惊蛇,没有拒绝他。
之礼给她指了一条路。
他看得出,小薇这个名字是假的,人设是假的,跟他的交流也是假的。
但她身上那股健康的气息是真的。
之礼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人了。
再后来,文渊筹谋的事情被一个叫林雾的女孩粉碎,从废墟中爬出来的那一刻,天已经亮了。
他看到了躺在睡袋里熟睡的人。
那是小薇,又不是。
应该叫他蒋维生。
之礼恍然,原来小薇是个男人。
后知后觉的苦涩和悲哀将他整个压的喘不过气。
不过他已经装了这么多年,再装下去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蒋维生后来跟他道了歉,表示很愿意跟他当朋友。
他能看出来蒋维生是那种喜欢交朋友的人。
他们成了朋友。
不是很好的朋友。
大概蒋维生是能感觉到什么的。
毕竟那副画一直挂在他房间里。
之礼见过蒋维生喜欢的那个女孩。
她同样很健康。
美丽,开朗,非常自信和豁达。
他看着他们在夕阳下打闹散步,笑声不断地闯进他的景色。
这样就很好。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