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璧,这个名字就这么和那些伪造的生平一起,烙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代替原本的痕迹。
七年了,他按照荆朝的需要,把自己打磨成了一个完全符合她心意的人。
她需要一个军师,他就加入西宁军给她出谋划策,提供许多西域的地形人文见闻;她需要一个舌灿金莲的掮客,他就在市井两道间摸爬滚打,磨砺出一身红尘和一张利嘴;她需要一个不择手段的叛徒,他就毅然背叛在西宁军里结识的好兄弟们;她需要一个能够打入西域内部的钉子,他就打破那些曾被自己刻进骨子里的原则道义,做骗过敌人也骗过战友的无耻小人。
日子久了,连他都忘了,自己原先是什么样的了。
“宁朝璧!你这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王八蛋!”
那一次,他凭借着自己在黔州的人脉,替若羌那个甚是可疑的莱米商行拿到了通行文书,替他们遮掩了商船上本不应该运送的东西,终于获得了这些若羌人的信任。
他估摸着,不出三天,他就会成为全西域都会争相追捧拉拢的“贵人”,包括莱米商行背后那个神秘的掌舵人,也将不得不交付他的“诚意”。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检关的会是弘毅。
这个黔西汉子,是他追随荆朝之后,第一个把他当作兄弟的人,尤其在知道,他那个捏造的假身份里,全家人都在绍永八年被蛮子屠杀之后,就含着热泪,要和他拜把子。
他不像宁朝璧此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真正的古道热肠,豪爽纯粹,嫉恶如仇,没有弯弯绕绕和心眼子。
按照他的职权,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呸!别人和老子说,你是背叛了将军才会离开西宁军,还做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子还不相信,还替你说好话!”佟弘毅的脸气得通红,手里的兵刃恨不得直接捅进他的身体里,“老子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真得为了钱,不要良心脸面了!”
“你要是还当我是兄弟,就过来受了我三招,认个错!然后跟我回去!”
佟弘毅的身后,还有一群西宁军的兵士,有的眼熟,有的陌生,但以前,都曾经和他一起吃着军营里的大锅饭,杀着该死的边沙匪。但现在,他们都用一种鄙弃的、仇恨的目光望着他,控诉他的无耻。
“宁某人不会回去,也不会受你这三招。”宁朝璧坦然地和他对视,说出来的话让对面的兵士们露出了愈发义愤填膺的表情,“我已经不再是西宁军的人了,不受军规约束。佟校尉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你——”
“佟大哥!别和这个小人一般见识!”
“是啊!就当是兄弟们以前瞎了眼!”
佟弘毅怒骂:“你们别拦着我!让我和这厮好生打过一场,捉回去让将军发落!”
他的意图终究还是落空了,因为宁朝璧身后的若羌人,还有黔州的同伴们聚拢在了他的身后,护着他快速离开。
“宁朝璧——是我看错你了!看错你了!”
痛心疾首的唾骂声,被抛在了身后,却一直围绕在他的耳边。
原来如此,荆朝故意让西宁军的兄弟们来此,见证他彻底的背叛。不多时这些就会传到西域诸国那边,让他们相信自己无路可退。
“你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是无休无止的孤独。没有人再理解你,体贴你。哪怕你为了大梁为了黔西,和西域人殊死搏斗,九死一生,在百姓们的眼里,你也是个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小人。”
直至此时,他才理解荆朝当时和自己说的话。
荆将军果然言出必行,说要把他利用殆尽,绝不手软,就果真一点不手软。
几年过去了,随着他手里的银子和人脉越滚越多,身后的危险也如影随形。有一次他终究还是马失前蹄,过境的时候遇上了海匪,被人一刀在背部横了道口子。
等到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精致庭院。
“宁公子,别来无恙,你还是这么多灾多病。”一身蓝衣的神医先生坐在药炉旁,手里翻阅着一本医书,见他醒来,幽幽道。
三年了,解神医算是难得还对他态度始终如一的人之一了。
“先生应当知道我的名声,怎么还愿意出手相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救了就是救了。你做了什么,该被定什么罪,那是官差老爷们该做的事情,我一个大夫就不代受其劳了。”
受人之托?
“这里是哪里?”
“你跟了荆将军这么久,居然不知道?”解神医惊奇地看着他,“这是将军的占刀楼。”
宁朝璧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虽然他确实替将军办事,但是她实在不待见自己,自然不会和他闲聊家常,在西宁军的时候日日苦练,他又忙着看书,也不会去打听那些轶事。
等到解神医解释了占刀楼到底是什么地方后,宁朝璧的脸色变了。
“先生,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黔西的宅子呢?”
“被人烧了。”解神医摆了摆手,“你和佟校尉他们那天的冲突一传出来,百姓们恨得牙痒痒,你那所宅子老旧,又没有雇人看管,就被人点火泄恨烧了。官府还在查这件事,只是你现在在黔西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了。荆将军怕把你安置在别的地方,会有不理智的百姓又做出什么,干脆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宁朝璧愣了愣,好久才道:“这样啊。”
望着他怔愣的样子,解神医善解人意地没有再说话。
只是不等宁朝璧黯然,就听见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一道月白色的影子破门而入。
“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居然劳动将军亲自把人——”
那人的声音顿在嘴边,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道:“就……就是你?”
“阁下是?”
“你不打听清楚,就敢动起进占刀楼的心思?”那人冷笑一声,清秀的脸带了一丝微妙,“看来——是仗着将军大人疼宠你,所以才这么不敬兄长。”
宁朝璧难得生出荒诞的心情:兄长?他亲兄弟四年前就被皇帝下令杀了,天底下居然还有来自称他兄长的人,嫌命太长吗?
“我是荆将军的夫君,也是这占刀楼的楼主——”那人紧紧盯着他的脸,“你你你是叫阿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