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聂公子幽怨的目光中,温越几人入了内室,却又被警惕的柳沅拦在了门口。
他这几天似乎都没有睡好,须发凌乱,下颔处一片青色,显然度过了一段极其焦躁不安的时光,却如同沉默的鹰隼,固执地守在宁朝璧的周围。
“这两位,是经过将军的同意,来看望宁公子的。”飞霜道,“铁皮石斛,就多亏了他们。”
听到献药之恩,柳沅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原本的警戒也打消了。
“多谢二位恩人。”
为了给宁公子找这个药,荆将军几乎把整个西原翻了个人仰马翻,也没有消息,天知道他心里急成了什么模样。好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温越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心力和这个生人扯皮,疾步走进了房。
那张睡榻一步一步近,上面睡着的身影也愈发清晰,他却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像是怕惊扰了昏睡中的故人,又像是近乡情怯。
八年了。
他的容貌和那时候似乎没有多少改变,只是褪去了青涩,化为了多年磨砺沉淀下的成熟气度,眉宇间留下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眉骨处的淡淡痕迹,还是小时候和他一起在宫里爬假山的时候,不小心摔出来的。
温越滞在了榻前,望着这个虚弱无比,奄奄一息的男子,眼中似有什么动了动。
表哥,好久不见。
温越自幼没有兄长,谢琢是从小到大,唯一一个被他视为兄长看待的人。虽然嘴上总是“谢二”“谢二”地喊,但在温韶去世之后,温越几乎所有关乎“兄长”的期待,都是从谢琢那里得到回应和满足的。
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僵硬的肩头,安慰地捏了捏。
温越对上了南枝关心的眼神,气息这才稳了稳。
忙着制药换药的辛夷做好了准备,手里捧着个药盅走了进来,把人往外赶:“别在这里碍事啊,各位大爷——”
南枝被辛夷留下来帮忙,温越走出内室,浑身已经恢复了原本的肃然,威仪隐隐,问道:
“他是怎么受伤的。”
柳沅看了一眼飞霜。
“有什么直说就行,这位是将军的盟友,也是宁公子的……朋友。”
等到柳沅说完,温越负在身后的手已经攥得青筋暴起。
姚九思……姚九思!
此人几次三番坏他的计策,又把阿枝掳走,现在还险些害了谢琢……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荆朝既然背着他一路追上了姚九思的踪迹,手里现在一定掌握着比他更多的信息。不能再这么貌合神离下去了,关乎姚九思的事情,他要好好说服荆朝,唯有他们合力一击,才能确保把这狡诈无比的烈隼,永远留在西原之地,再也飞不回南府!
而且,他手里现在还握着那个宫女的性命,此人应当是昌怡公主派来跟着姚九思的,本事还不小,姚九思真得能完全不管她吗?
不过眼下,最紧急的还是谢琢的事情,只希望辛夷别堕了她师门的名头,好歹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才是。
经年重逢,就是这样濒临生死决别的场面,温越怎么能不觉得糟心。
内室里,辛夷手下动作如风,一边把晶莹剔透的药膏涂抹在谢琢的伤处,一边排开一列铍针,往他阴阳陵泉二穴并肩部几处大穴一起扎入,聚精会神。
“布巾。”
“这把刀用火过一下。”
她声音冷静,有条不紊地吩咐道,完全没有平日里那种疯疯癫癫的作态。南枝这几天跟着她混熟了,也及时有效地给她打下手。
污臭至极的腥黄脓液,一点一点随着她的动作,从挑出的口子里导了出来。性情坚忍如南枝,也被熏得忍不住捂住鼻子。
“……这是南疆那边用秘法炼制三年,才能得一瓶的巫毒,寻常人哪怕只是闻到了,身体也会觉得不适。小公主把鼻子堵着吧,最好还是出去。”辛夷看了她一眼。
南枝捂住口鼻,惜命地退出了房间,在心里感慨,大夫真是一门不容易的活,看来辛夷大夫自己的体质,也不比奉礼的奇异少多少,这样的烈毒,她离得那么近,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果然是授业有专攻。
随着最后一点毒液被析出,昏睡中的宁朝璧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手指微微一动。
他觉得四肢五骸似乎都徜徉在一片温暖里,原本粘稠眩晕的感觉如雪而消。
他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的时候,日复一日地跟着麻木的人群一起,死灰槁木地拿起铁锹工作,鞭子落在全是伤痕的皮肉上,也没有了知觉,犹如打在一张猪皮上。曾经千万人精养出的手,全是反复化脓再不断摩擦结痂,形成的厚厚死皮。
从胥山坠落下来的时候,他甚至在想,如果就这么死了,也未尝不好。
反正谢家,也就他一个人苟延残喘着,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意趣呢?阿瑛胆子最小了,怕痛,也怕黑,自己早早地下去了陪着她多好。
直到额头被尖锐的山石拉出了血痕,剧烈的疼痛又让他一瞬间清明起来。
不,他不能死,他是谢氏残存的罪人,他还没有替谢氏向天下人赎罪,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强大的意志支撑着他咬牙挺了过去,他拖着断了的一只胳膊和腿,在胥山山石下艰难地坚持了半个月。
原本只是想维持着身体运转,等待着救援或者什么转机的到来。但他从来都不是原地等死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断地用手指用眼睛巡视探查着周围,试图找到前人留下来的逃生密道。
然后,过去十八年的广泛涉猎,就让他发现了自己坠落之地地质的不同寻常。如果他猜得不错,如果从这里朝东北方向继续深挖下去的话……
不行!他不能死!他要把这个发现带出去!
就在他快要活活渴死的时候,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了松动的声音。当天光和熙攘的呼唤声一起传入这片寂静的黑暗之时,他露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个笑容。
“醒醒!醒醒!现在还能听得到我说话吗?”一道女声焦急地传了过来。
他的眼睛长时间停留在黑暗里,无法接受突然的光明,也看不见那个把自己挖出来的人的模样,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她的手:
“砂金矿!这下面或许有……砂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