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霁离开的时候,雨已经快停了。
几片枯枝残荷,被雨水冲刷着急促分开,昏沉沉地打着转儿,陷进了泥淖之中。
邵意珩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直到听到背后的动静,才道:
“他走了。”
虽然骂骂咧咧了许多话,委屈地像是变回了小时候那个皱巴巴的模样,最后还是听话地前往东陵。
“你们想让我去东陵做什么,我都可以做!但是别指望着再利用我害阿越了!”
仿佛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就不会伤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了。
昌怡大长公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或者一直都在某处亭阁间,把这场闹剧尽收眼底,轻声叹道:
“还是傻。”
邵意珩望着自己发麻的手掌,心里后悔:“我不该打他的。”
还打得这么重。
这孩子向来怕疼得很,小时候略微破点皮,就要撅起嘴哭鼻子,所以邵意珩从来都不舍得对他动手,连重话也少说,直宠得他这么大了也一团天真气。
昌怡公主伸出手,搓了搓他发红的掌心:“确实不该打,你也怕疼得很。”
邵霁说她当初是不是很恶心——其实并不恶心,大抵是这个男人实在拥有了一张太优越的皮囊,让她这种没有感情的凡俗之人,也忍不住怜惜。
尤其他还这么怕疼,逗弄起来就更有趣,更让她得意,哭起来的时候还会忍住声音,实在好看。
“……”邵意珩看到她的表情,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发毛地把手抽了回去,“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不如我们都告诉他?”
“他已经去东陵了,有什么,让他自己慢慢领悟,跟着屿安学学也好。总在身边娇养着,哪儿能长大。”昌怡公主还是叹气,“像你,心太软。”
“……”邵意珩简直无话可说,平生也只有公主会这么评价他了。全天下的商人要是听到她这句话,只怕要跟她拼命。
“东边的事情不着急,索性阿霁会把东西都送过去。南边的利钱周转得过来,能填上这个窟窿。”邵意珩道,“只是西边可怎么办呢?”
昌怡公主有些头疼地扶住了额角:
“温越这小子,真能给我找事儿。”
皇帝的百花宴,也困不住他一颗往西边飞的心!她还特意说动了几府的夫人,还有平皇后,以为这次绝对能拖住他呢!
姚九思都已经说动荆朝五分了,要不是有他半路截胡,西域又怎么会被他占去先机!
邵意珩:“不该留嘉元跟着姚九思的,他被自己侄女儿耍得团团转,忙活一场,最后拱手送给了温越——他还是对她心软。”
“与其说是心软,不如说是爱屋及乌的怜惜,但此事一出,原本的三分怜惜也要变成十分痛恨了。”
“——况且,西边那边越是乱,姚九思就越是能发挥他的本事。温越过去,未必不是我们的机会。”
昌怡公主指了指北边:“就这一场,能把皇帝气撅过去。”
天高路远,邵霁带着太仆寺的文书,带着运送辎重的车马,踏上了去东陵的路。
这是他第一次出京远行,京城的公子哥儿们还以为,邵小爷会磨磨唧唧,满腹怨气,磨蹭好几天,跟他们喝好几圈再出发。
谁知道彼此一打听才知道,他居然文书一来,就打马跑了,谁也没让送。
活像是京城里有鬼要追他似的。
戚淼刚成了亲,就不安分地跑来鹊来轩喝酒,听几个纨绔在那儿讨论,打了个酒嗝:
“谁知道呢?我看啊,邵霁对梅园那个丹州的罪女,中意得很,这回跑这么快,说不定是赶着去提亲呢!”
众人见了他,先是道喜,闻言只打着哈哈。
“不能吧?那叶家女虽然貌美,但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进公主府?”
邵霁虽然夫家是商贾,但自己如今进了太仆寺,就是官身了,何况他什么美人没见过?在他们来看,叶家女还没有邵霁自己长得美呢!
“我看啊,是戚小爷你,新婚燕尔,灶头正热,所以就往这方面想吧!”
众人笑将起来。
戚淼听到他们提到自己的婚事,想起杨皎这半死不活的疯婆娘,皱了皱眉。
“说邵霁呢,怎么又扯到爷身上了?我看你小子又是欠打!”
“不敢不敢!”那人抱住头赔笑,忙把话题转回邵霁,“只是邵小爷不是一向厌恶奚将军,厌恶得紧,恨不得一辈子离东陵远远的吗?”
“是啊,平日里我们提一个‘奚’字,他都要跟我们翻脸呢。如今怎么还屁颠屁颠地往忻州去了?”
戚淼打了个酒嗝,颇有恶意地笑了:“这还不是明摆着吗?东边虽然有他讨厌的大哥,刀也有他心心念念的另一个人啊!”
“怎么说怎么说?”
“杨五郎不就被贬去东边了吗?在京城的时候,邵霁恨不得天天粘在人家身上,杨五郎动身的时候,他哭得跟丈夫要打仗一样!”
戚淼把酒瓶一怼,嘴里胡天海地起来。
他和邵霁从小就不对付,天生看不惯这厮娇气的模样。
尤其那个时候,他心里十分向往宜王世子和谢二的风采,一心想往他们跟前凑,可他们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反而把邵霁这个除了脸和娘一无是处的废物,捧着护着,就更让戚淼心里膈应了。
两个知名纨绔,虽然知名的方向略有不同,但十年来没少闹矛盾,彼此看对方就是一坨粪。
好容易这厮离开京城了,戚淼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出气的机会。
“哎哎哎——你们就从来都不觉得,邵霁跟杨经栩不一般吗?”
“确实啊,杨五郎和邱家女退亲多少年了,却一直没有再说亲,倒是和邵霁走那么近……”
另一人怕惹来祸端,含糊道:
“也不是这么说的吧?人家兄弟感情好而已,邵小爷看上的女人,都能饶梁京好几圈了……”
何况那杨五郎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个兔儿爷啊。
戚淼把腿往桌子上一搭: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床上的事儿,邵霁说他睡了就真睡了?你们谁看见了不成?谁知道每一次他是睡女人,还是被杨五郎睡呢——”
话没说完,便听见“哐当”一声,遮住酒桌得屏风,被人猛地推倒了,差点砸到了戚淼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