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觉得邵霁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邵霁也希望自己是。
那么画舫宴之后,他就不会反复思量,那群刺客是怎么能把“飞花”之药,下到阿越的吃食里的。
“我听说你要邀请他去画舫,既然他心情不爽利,你千万要准备万全,让他能好好散散心。”
“府上的厨子做了些新菜式,想来很对越儿的口味,你记得到时候带去画舫让他尝尝鲜……”
那时候,公主曾经在画舫宴前特意把他招呼来教训一顿,让他好好照顾阿越,特意给他安排厨子和菜式。当时他还因为公主太过关心表弟而吃醋。
原来都是计划之内,包括他这枚好用的、不会让阿越怀疑的棋子。
只是他也会不断地否定掉这些细节,让酒液混沌大脑,醉得多了,就记不清了,就可以当作没有这回事,都是他失心疯多想。
直到他听到了公主在梅园的那一番话。
秋狝。
据说因为顺宁郡王的一箭,射中了启王的坐骑,才让他从马上摔了下来,成为残废,再也没有了继位的可能。
但顺宁郡王有这么傻吗?又有这么勇猛无敌吗?
如果启王的马,本来就有问题呢?
太仆寺掌管皇家和宗室出行的车辂、厩牧和仪仗,是最方便对亲王坐骑动手的。
六部九寺五监,公主为何不把他送进其他地方,却偏偏送进了太仆寺?
原来那个时候,公主就在为秋狝上动手,做准备了。
可笑他当时还傻乎乎地吃醋,以为公主是为了奚屿安呢?
现在想想,或许他这么多年都醋错了,奚屿安于公主来说,比起他邵霁,区别不过是好用的棋子,和不怎么好用的棋子而已。
而公主顶顶好用的棋子,是站在他面前的,他的父亲。
邵意外在听到“画舫”二字之后,就明白再也不可能轻易糊弄过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
“是,阿霁,你想的都对——是我对不起你,一直以来,让你蒙在鼓中。”
其实他希望最好阿霁能再傻一些,永远猜不出这些事情。
“可是阿霁,公主她也是无可奈何,很多时候,一个人在某个时间站在了某个位置上,就会有许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邵霁恨然地推开他,眼圈很快地红了,他喘着粗气,质问道,“当日画舫上,我差点活活被烧死了!我被那个贵年锁进了房里——只要奉礼再晚来一点,我要不就被烧死,要不就跳下了护城河——”
可是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娘安排的。是他娘派人放的火,锁的他。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里都是狼狈的哭腔。
“为什么……”
“我是她的儿子啊——她是不是真得可以——毫不犹豫地拿我的性命去换阿越的命!”
多年以前,公主打在他脸上的一耳光,还记在心上。
脸很疼,也很辣,可事后想起来,却又是愧疚而开心。
因为知道娘亲是担忧他的生死,急怒之下,才会做出这种的行为。
可是那个满脸怒容的打他一耳光的人,和那个满脸慈爱地把他送上画舫的人,哪个才是他的娘?
“是了……是了……”邵霁低低地笑了,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她面对阿越的时候,何等无微不至,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的姑母。她能在阿越面前扮演得这么完美,那在自己这个傻子面前,不是演得更轻松吗?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公主对奚屿安那么好,却从不曾听见奚屿安喊她一声“娘”。
自己还在心里骂过他不识好歹,不懂珍惜,饱汉不知饿汉饥。
其实人家,只是早一些比自己认清楚真相罢了。
“画舫之上,贵年锁住你,才能洗清你的嫌疑。就算当日没有温越的人赶来,也会有人把你救出去。”邵意珩捏住他的肩膀,逼迫他听自己的解释。
“公主从来都没有想过,真要你的性命……”
邵霁面无表情地听着父亲无力的辩驳,脸上的泪水慢慢被风吹得干涸,不等到他啰嗦完了,一手抚上了他的脸。
“——阿霁!”
邵霁冷冷地凝视着父亲的脸,手微微用力,掐住他的下巴,用一种天真而残忍的语调,轻快道:
“其实公主不在意我的性命,我也能理解。毕竟说起来——我是怎么出生的,她想想也会觉得恶心吧?”
邵意珩的身子僵硬起来。
“父亲,你说你和奚卓郴是旧识?不止吧?”他抱住了父亲,感受他的颤抖。
“——你是怎么让公主有了我的?吃药吗?还是蒙上眼睛?”
“——父亲,你能对女人有感觉吗?”
下一瞬,邵霁的脸就被扇到了另一边。
耳边嗡鸣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急促的雨声,邵霁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间,这才感受到脸上火辣辣得疼。
得,另一边也被掴了。
正好一爹一妈,一左一右,对称又齐全。
邵意珩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指着他的手依旧颤抖:“这些混账话……你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谁敢说啊?”邵霁无所谓地吐了一口血水,“我不会用眼睛看吗?小时候我没印象了不论,这十几年来,你都不曾睡过一个女人,包括明媒正娶的娘子,难不成还是想修仙?”
当然,除了这一点,还有些其他的佐证,是出于邵霁察觉到的,自己的与众不同。
只是他不敢说出来。
邵意珩没有反驳,大抵也是觉得事已至此,反驳只会显得更加可笑无力。
毕竟邵霁已经不是那个自己抱着哄一会儿,就能转泣为笑的孩子了。
“我受了你们这身血肉,受了这二十多载的荣华供奉,本该还你们恩义。”邵霁不再看他,“你们要我当棋子,我无话可说。”
“只是,我总该有资格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忘八事吧?”
“一想到画舫宴后,我还颠颠儿地跑去找阿越,跟他喝了三杯茶冰释前嫌——我就觉得,我是这天底下,顶肮脏、顶龌龊、顶无耻的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