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在归仁殿后的竹林……”
“你在崇文馆的偏堂看书,为什么好端端地去归仁殿?”
崇文馆位于鸾台省东侧,西边是翰林院和史馆,往来都是学士文臣。而归仁殿虽然与崇文馆相隔不远,到底还得跨过一道武化门,温廷这种性子,无事去那儿做什么?
“我在馆中多日,只有一人与我相处还算和谐,是豫老郡王的庶孙温虔,性子柔善,好读书。”
温越垂下眼睛,“今日午憩时他来找我,说起一本我寻了很久的孤本。他说打听到归仁殿学士荀励安先生家中有,想携我一起去借阅……”
南枝蹙起眉头,“他这样说,你就去了?”
“那可是南府五贤之一,以书立制,一篇《相羊赋》扬古启今,光耀日月的荀老先生!”
温廷猛然抬头,声音激动不已,又随即反应过来,闷闷道,“我……我仰慕他很久了。荀先生之前三番五次推拒了朝廷的延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于归仁殿起复了。我一时上脑……就应了。”
“可待我们去问了归仁殿的书吏,才知道荀先生今日有要务,去了国子监,只好退了出来。行至竹林外时,下台阶时温虔突然扭伤了脚踝,十分严重,我怕他骤然走动会伤到骨头,就让他坐在原地,去寻个太监找太医……”
“然后你就看见了?”
“……嗯。”温廷声如呓语。
“施刑之人是不是身着黑衣银甲,面容遮掩?”南枝淡淡问。
“是……五姐怎么知道?”
南枝讪笑,敢在皇宫里正大光明地杀人,除了皇帝的仰山卫还能有谁?
而且如果是为了审讯犯人,仰山卫不会直接在室外动手,以免消息流露,这样轻描淡写,堂而皇之地处理了,只有一种情况。
这太监确实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那些伤口也并不是仰山卫所为,而是皇帝用来发泄戾气时造成的,见他被折磨得熬不住了,仰山卫才把人拖出来处理掉。
“那我也不必问了,也许你自以为藏得隐秘,但仰山卫不可能没有发现你。”
“这……五姐,我,我是不是又闯祸了?”听到仰山卫的名号,温廷的小脸褪去了血色。
大梁自武帝开国起,就设立了京城十一卫,拱卫皇庭,巡防京畿。
待到了绍永帝时期,他早年被管太后挟持在手,犹如傀儡,朝不保夕,却在生死挣扎间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一股地下势力,主暗杀异己和刺探情报,每个人单拎出来都是绝顶的高手。
等到管太后的势力辙乱旗靡,绍永帝携谢皇后杀出重围,拿回了权柄,就让这支暗卫重见天日,归籍加编,赐名“仰山”,从此十一卫变成了十二卫。
但不同于其他十一卫,仰山卫自始至终都是皇帝的暗卫,真正只听命于皇帝一人,黑衣银甲,面具覆面,行动处如恶鬼夜巡,风过见血,人人闻之变色。
“这事往小了说,仰山卫并没有刻意遮掩,直接在归仁殿后动手,显然根本无所谓有没有被人看到,你不过凑巧经过罢了;若是往大了说,人有一张嘴,非往‘窥伺帝踪’上引,也不是不行。”
“只是那个温虔,好端端地带你去那儿,又恰好就崴了脚,让你见到这一幕,怎么就这么凑巧呢?”
“温虔没有必要害我。”温廷坚决地摇了摇头,“五姐没有见过他,如果见过就知道,他……是个心思纯粹又十分胆小的人,儿时我们就常一起读书。
崇文馆里与我不和的也就是九皇叔了,温虔常被九叔手下的人欺辱,又怎么会为了他们害我呢?”
心思纯粹,十分胆小。
此去经年,又怎么知道故人有没有变却旧性情呢?
“你逃开之后,温虔的脚怎么样了呢?”
“路过的另俩个小黄门把他背去了太医署,他让我以功课为上,我就回了崇文馆。”温廷说着又握起拳头,“九皇叔知道此事,还狠狠嘲讽戏弄温虔一番!”
也就是说,温廷根本没有亲眼看着太医诊治温虔的过程,他是不是真得崴得不能走动,也不一定?
“你既然和他关系好,怎么平日里不和他走动走动,总是闷在府里?”南枝心头转过千头万绪,换了个问题。到底是真柔善,还是擅伪装,总得见见才知道。
“父王要我凡事谨慎,不可与人交往过密。”温廷嗫嚅道,“况且廷……也不爱出门。”
“……”真不知道该说宜王什么好。
南枝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看着这个实诚得傻气的少年,好一会儿才问道:“现在还怕吗?”
温廷才是真正得生性柔善,路过厨房看到庖者杀鸡都要闭着眼睛念段经,骤然见到这样的画面,怎么可能不受刺激。
“……怕。”温廷垂下了眼睛,低低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件事的命令是皇帝下的,你一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南枝语重心长道,“你只是无辜路过,不欠那个太监什么,不必为此惊惧担忧。”
“若你还是觉得怕,晚上回去后默一遍往生经,也算全了他当日的指路之谊。”
“好。”和姐姐倾诉了一番,温廷的情绪也冷静下来。
“还有,你身边光一个司砚不够,明日起加一个身上有功夫的,以防万一。”
听司砚说,崇文馆里温祐差点还动起手来,拿砚台砸到温廷身上,幸亏姚九思来的及时,阻止了一场打斗。可姚公公不可能时时待在崇文馆,看着九皇子,这不让温廷带个有武艺的在身边,以后还得了?
“不好吧……”温廷为难,“其他人皆是只带一个书童,只我特殊,有违礼制。”
“那就让司砚在外面候着。”司砚做事不认真,这样敷衍了事,实在不是靠得住的。
“还有……若是陛下那边有人问起这事,你就大大方方直说自己路过,未免惊扰仰山卫办差,故而退步,并非行踪诡谲,有意遮掩。千万不要掰谎,或者慌慌张张,面色惶恐。”
她在藏书阁中读书时,曾经和世子闲聊过。世子不把她当外人,曾直言皇帝是个暴虐嗜杀的疯子,和她聊了些皇帝的秉性。皇帝既然当众如此行事,就是不把人性天和放在眼里,只有你也不把这当做一回事,他才不会东猜西想,怀疑你对他不满。
此事若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估计也在此:
知晓温廷心软良善,引他看到这种血腥惨烈景象,日惊夜惧。等陛下命人打探,只要温廷露出一点不认同或者遮遮掩掩的态度,都会让多疑的皇帝不满。
南枝一边思索,一边又宽慰了温廷许多话,见他确实平静下来,才放了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