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整,皇城正东南方高耸的报时钟楼倏然鸣响,久久回荡。壮丽的宫城在酡红余晖中延绵起伏,轮廓似乎也镀了一层金边。朱雀大街上,来往行人摩肩擦踵,车马络绎不绝。正明门前,当值的左右监门府卫齐步巡守,他们也属于京城十二卫之一,负责拱卫宫廷门禁。
“来者何人!”
奉礼下了车,向为首的参将递了信帖。
车上的温西瑶忍不住好奇,掀起了窗帘向外窥去。
“母妃,以前进宫的时候,守卫也没这么多吧。是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王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在府里说了什么,又忘了?”
“知道,不要多言。”温西瑶撇了撇嘴,“这不是只有我们吗?”
南枝默然。如今平常时候宫城的守卫也如此戒严,大概是因为他们那个意图叛乱的三王叔吧。虽然她也不知道,一个已经坐上太子之位、且没有兄弟和他足以抗争的皇子,还有什么理由涉险做这种事。反正皇帝说他逼宫谋反,那他就是逼宫谋反呗。
“开——门——”
随着一声唱呵,载着母子四人的车架驶进了内宫,直往夏贵妃的翊霞宫而去。
“娘娘,宜王妃今日入宫,去见了那位。这会儿应该在陪着用饭。”
甘庆宫里,六皇子启王的生母贤妃半闭着眼睛,手里捏了一串佛珠默念有声,一个小宫女跪在她身旁,端端正正地抄着一卷佛经。
听完大宫女传来的话,她笑了一声:“今天?那可真是撞枪口上了。”
之前陛下额外对九皇子温祐施恩,抱着他到兴庆殿亲自教导。夏家那个女人就昏了头脑了,在九皇子的生辰礼上,用钱买通了少府监,以超出亲王礼制的规格,给未封王的九皇子大操大办了一通,想要试探一下陛下。
没想到陛下居然没有发怒,夏绮丹就以为看清了他的心思了。她家里那几个不着调的兄长,也愈发张扬起来,连六族的面子都敢下。
结果年节一过,陛下立储的旨意就出来了,打了夏家好大一个巴掌,连九皇子也“刻苦过度,风寒侵体,大病不起”。
夏绮丹哭得梨花带雨,昨日求皇帝来看望一下九皇子,结果面都没见着,就被姚九思一句“陛下政务繁重”回绝,关在了殿外。
进宫这么多年,夏贵妃哪里受过这个冷遇?
“还是太年轻,真以为皇帝把她那个疙瘩当宝贝呢。”贤妃眼睛也没睁,继续把着那串念珠。
不过是个聊以慰藉的赝品罢了。
她置身事外这么多年,冷眼望去,明璋太子走后,帝后其实依旧情深,故而二皇子虽然资质平庸,但因是嫡出,皇帝还是选择了他。
只可惜,谢家贪心太过,皇帝又杯弓蛇影。
在管太后的手里被掌控这么多年,皇帝好不容易逃脱樊笼,拿回权柄,又怎么愿意看着外戚势大,谢氏成为第二个管氏。
有些夫妻,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多么深刻的感情,在利益的冰磨火锻,风刀霜剑下,也只能化为面目全非。
留下谢家二房,已经是皇帝念了最后的旧情。
至于九皇子,只是因着一点模样上的相似,占了便宜罢了。这些子孙辈里,皇帝心里最满意的,恐怕还是宜王世子。
所以听到旨意的时候,贤妃毫不意外。在她看来,这一次选择并非将就,也不是烟雾弹和磨刀石,仅仅是因为皇帝有意宜王世子罢了。
只是大概除她之外,世上没几个人会这样想了,毕竟温越那个乱臣贼子的母家出身,可太致命了。
“他们怎么打,怎么闹,咱们且看着就罢。”左右也和她的禅儿无关,“不过,若是动静大了,你叫小谭子机灵点,给姚大人送个信。”
大宫女迟疑了片刻,“娘娘,姚大人吗?”
姚大人他……不是夏贵妃那边的人吗?
“去吧。”贤妃没有回答。
姚九思这种八面玲珑的狐狸,怎么可能把注下在夏家身上。他靠着一副好皮囊把夏绮丹那个没脑子的迷得团团转,引荐他到了杨大伴手里,靠这垫脚石平步青云。结果一得皇帝青眼后,他再来过翊霞宫几回?
夏绮丹还看不清这人呢,以为姚九思是为了她,才让九皇子在皇帝面前露脸,真是桃花酒喝进眼了。
贤妃嗤笑一声。
翊霞宫内,桃花酒喝进眼的贵妃端坐在正座上,面也似桃花。碧玺鎏金九凤大簪流光溢彩,衬得这满堂的珠光也稍逊半分,一身银丝金纱百鸟朝凰累霞裳,据说是江南最顶尖的九十九个绣女,日夜不息织了一年才贡上来的,用的是天山的圣雪玉蚕丝,一匹丝的钱,够一户寻常农家半生的花销。
世子跟她说,绍永帝格外恩宠这位娘娘,果然不假。因为她小名为“霞娘”,给她修建这座宫殿时,内墙都是用最上等的宝石磨成的粉粒刷就而成,南海的珊瑚,北川的珍珠,满室霞光,如同晩夏流霞不息。南枝一进门,差点没把自己眼睛都闪瞎。
陛下宿在夏贵妃这儿,晚上能睡得着吗!
再看看盛装打扮的贵妃本人,跟她一比,南枝觉得穿着正装的自己简直像个乞丐。
连温西瑶都看出来了,这位故意作势,让他们看看皇帝的恩宠呢。
温廷小脸严肃,进殿后一刻钟就小声叹了十次。南枝猜测他内心一定在痛心疾首,哀惜民脂民膏。
“既然回来了,以后你们也可以常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这偌大的皇宫,本宫也没几个可心人。”夏贵妃语气是温和的,纤纤玉指拈起一粒葡萄,一个眼神也没给王妃。
“就是你们九王叔近日身子不大好,本宫也没什么兴致。这太医署的奴才啊,可真是一群捧高踩低的狗东西,往日翊霞宫有点什么小咳嗽,他们半夜三更也得爬下床跑来候着。”
九王叔……
宜王妃对着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妇人,还要以婆母和国母之礼相待,心里已然非常不痛快了,一句九王叔,听得更是觉得如鲠在喉。
不过是凭借皇上一时恩宠才爬上来的玩意儿,一日不是皇后,一日不就是一个“妾”!她好歹也是上了玉牒的继王妃!夏氏果然是半路泥腿子出身的玩意儿,她也配和谢皇后相提并论!
贵妃闲闲的目光投向眼前低眉顺眼的几人,“如今可倒好,也见风使舵,使唤不动起来了。可见有些人就是天生不识抬举的贱命,给不得好脸,只能拿鞭子打着,才知道轻重好歹。”
温廷年纪最小,一直以君子之义,儒家之教,持身贵严,处世贵谦,又常年被王妃保护,哪里受过这等言语侮辱,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小郡王是怎么了,进宫后心情不好吗?”贵妃眼尖,马上就看了出来,“一定是这奴才伺候得不周,恼了小郡王。留珠!”
留珠立刻指着温廷身旁侍菜的小宫女呵斥:“还不跪下!”
小宫女几乎是应声就跪了下来,一脸惊恐,抖如筛糠,不住地磕头,力度大得王妃都吃了一惊。没几下,小宫女的额头已经流出来。
温廷变色,忙起身:“不,回娘娘的话,她没有伺候不周,她很好……我……”
小呆子,别说了!
南枝偷偷扯了扯温廷的衣角。
王妃也赔笑:“娘娘见笑了,小孩子家的,哪里就心情不好了。娘娘这边的姑娘都是万里挑一的,自然都是好的,何必为了小孩子就大动干戈。”
“他没有心情不好?”夏贵妃的笑意也收了起来,“本宫看小郡王这脸色,心情是十分不好啊?难道王妃是说本宫眼瞎吗?”
几个小太监走了出来,动作利落地把那小宫女从地上拖起来制住,然后堵住了嘴。
小宫女似乎预见了自己身上要发出什么,惊恐地挣扎起来,嘴里不住地发出含糊的呼救,却被小太监死死扣住,仿佛一尾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另一个老嬷嬷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拿出一把尖锐的剪刀,厉声骂道:“小贱蹄子,这只手连贵人也伺候不好,坏了娘娘的脸面,留着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