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禧夫妇执手哭诉,彼此安慰。另一边的温越回院后,却打发走了奉礼和其他随从,孤身一人进了潺园。
往日他一人在京,又满心沉浸在汲汲营营里,倒是不曾留意这府中一草一木。
只是今日之后,他实在是疲惫不堪,还难得生出一丝茫然之感来。为绍永帝,也为他自己。
祖母病重那几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宜王这个亲爹懦弱无能,又对嫡子感情平平,害怕自己走后无人护得住他,于是对他倾囊相授,又将几十年秘辛尽数告知于他。
“阿越,祖母知道你的怨,你的恨,你的害怕,但是这些你都要藏起来。皇帝是条残暴多疑的恶犬,但是恶犬也有软肋,有喜好。”
“他喜欢对他有用的聪明人,你要栓住他,就要无可替代;但也不能太聪明了,没有纰漏,就是最大的纰漏。”
为了有用,他这些年兢兢业业,为了有纰漏,他人前嚣张,与朝臣交恶,独善其身。
可是紧绷这么多年,他实在是太累了。每次看到皇帝那张面孔,直面他殿里那些鲜血淋漓的尸体,他却只能面不改色,淡然以对时,都会恶毒地想:
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多久呢?
温祈怎么就没能真得谋逆成功呢!
这个三王叔再跋扈,起码也算是个正常人。
皇帝如今对他有所猜疑,突然又跟戚家打得火热了,一定是得了什么好处。
他这几年为了以孤臣之态让皇帝放心,锋芒太过,树敌太多。如今有人发难,不如就势韬光养晦,以逸待劳。皇帝既然觉得他爹更好拿捏,那就让爹替他受累好了。
没有比较,又怎么能衬得出他的“无可替代”呢?
温越长舒一口气,试图把前朝那些烦心事都抛诸脑后,放空思绪,等心情好些再做章程。于是悠闲信步,观赏起府中景色来散心了。
驻足,他望着不远处有下人或走动打扫,或搬移物品,丫鬟们言笑晏晏,嬉闹着做事,入目都是烟火气。这府里又搬进来了这些人后,好像一阵风吹过一张静止的画,让整张画都活了起来。让他这个画外之客满心安宁。
画中人似月,和露撷来一枝春。
温越一凝眸,便看到一袭海棠色的倩影,徜徉在嫩绿浅缃的春意里,墨发如鸦,衬得那张秀美的小脸更是明眸雪肤。
如今正是初春,府中的树木渐次抽出了新芽,春光温煦,入鼻是草木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南枝难得悠闲,用了午饭后就来潺园消食,看路边的晚来香嫩芽微抖,可怜可爱,不禁用手拨了拨。急得身后的松云几步上前,将一件金丝夹绒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肩头。
“小姐,梁京不比宜州,二月份也还冷呢,冻着可不是玩着的。”
“我知道了,你莫要啰嗦!”
南枝还要再说话,却看到不远处一道松风林月般的身影,连忙正色行礼:“世子哥哥。”
温越点头致意:“阿枝也来潺园散心?”
“……”也?世子心情不好吗?
南枝打量了温越表情片刻,想了想,主动上前:“潺园景致是府里最好的,六年没来了,今日无事,南枝便逛逛。”
“你怎么不出门玩?我说过有事可以随便使唤奉善。”
南枝“噗嗤”一声笑了:“奉善小哥?他近日被展弟缠住,怕是忙得不行,没时间陪我出府吧。”
松云见二人聊了起来,主动地放慢了脚步,让自己跟在听不清主子们交谈内容,又能听到他们唤她的距离。
“这么说,你还是想出府?”
“有点,但是今天肯定不行,王妃向宫里递了拜帖,一个时辰后要带我和四姐六弟拜见贵妃娘娘。”
宫里没有太后,谢皇后病逝以后,夏贵妃执掌凤印,位同副后,俨然已经后宫之主。温禧已经面圣参朝,他们也该去拜见这半个“祖母”。
“你看我做什么?”温越见她歪着头,眼睛半眨不眨,有些好笑。
“怕提到夏贵妃你不快啊。”在南枝看来,这个夏贵妃于世子来说,应该是可恶至极的人了吧。
后宫那点事,她们女人家哪里有不懂的。谢皇后虽然病逝,启王叔的生母贤妃还在呢。夏氏这个比王妃还年轻的女人,居然越过贤妃先一步被封了贵妃,可见是个厉害的角儿。谢皇后病重那段时间,这种女人焉能不使手段落井下石?
温越听她小嘴叭叭的,忍俊不禁地摇摇头:“那她倒是不敢,以祖母的手段,即使病重时期,也不会从后妃手里吃到亏。”
能让祖母痛苦的,从来都不是后宫那些莺莺燕燕,而是前朝这些权力倾轧。
南枝见他提到谢皇后不见悲痛沉郁,反而眉眼松开些,顺着道:“听你所言,皇后娘娘是个厉害又聪明的人。”
“祖母对外人厉害,对后辈却是最慈爱的。”温越指了指他们身前的园景,“这座潺园,便是祖母送给母妃的大婚礼物,是宜王府建府时祖母命工部照着谢府造的。”
难怪之前府里不让人随便进出潺园呢,不过世子提起谢家,居然也毫无芥蒂痛苦之色?南枝心里更加诧异,却把这点诧异放在心里,“那真是可惜了,我没那个福气亲眼拜见她。”
“确实可惜,”温越打量了她片刻,“祖母最喜欢长得好看性子又伶俐的小姑娘了。”
“……”南枝哽了一下,“你……您夸人可真直白。”
虽然世子一直都这么直白,可用来夸她还是第一次,南枝实在有些招架不来。尤其是这人自己就顶着张招花引蝶、倾倒众生,满楼红袖招的脸,居然说她好看……
温越看她的小脸浮上一层淡淡的绯红,漆黑的眼珠也有些无措地滴溜溜转,没有接着打趣,话音一转:
“只可惜,今天你要见的人,就不喜欢好看伶俐的人了。”
他想了想,还是嘱托了几句,让南枝了解一二,以免犯了什么忌讳。
南枝听他说起了宫里娘娘们的交锋,愈发来了兴致,这可比她在宜州让点墨出去偷买的话本刺激好看多了!一边听着,一边插嘴问,神色比之前鼓舞许多。温越说一句,她就发散十句,从忌讳嘱托渐渐变了味,变成后妃争锋,互扯头发的八卦轶事了。
“……那之后呢?贤妃查出那个宫女是谁手下的人了吗?”
温越默然,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说这哪个娘娘推了哪个娘娘,他平日这个时候应该在拿着笔琢磨今天骂哪个大臣。
本意是觉得南枝和王妃西瑶不同,第一次进宫,怕她心生怯意,说这些让她做个准备。怎么感觉她听了不但不怕,反而更兴奋了?
不过跟她掰扯了这么久的后宫轶闻,他自己的心情似乎也好多了。
小狐狸往日不是这么多话的人,温越若有所思。
他展颜而笑,真心实意生出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