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面若死灰,呆望着前方黑如墨台的墙。
忽的,有脚步声临近。
在他涣散的瞳孔倒映中,一道有些步履蹒跚白发身影摇晃着走近……。
她望着他,清澈的眸中,不再似之前的那般漠然,而是有些莫名同情,或是共情。
促立几息,她俯下身来跪坐在他面前,端起那碗粥饭,轻轻拌搅几下后,送至他有几分干裂的嘴边。
可徐念仍是那般,仿若失了神。
“我也恨她。”
握着勺子的手,在僵持了一会儿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灵中带着些温婉,语气却那般平淡。
徐念焕散的瞳孔逐渐聚焦,浅浅的看了她一眼,将头扭至一旁,不语。
少女微愣,嘴角牵起一丝苦涩,明白了,他不信自己。
将手中的粥饭放下,她站起身,看着闭目不语的徐念,默然了片刻后自顾自说着。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娘亲跟我说过,我们啊,都是天空上的星星,犯了错才被罚下到人间,体会世间的苦……。”
“可我娘死了,我爹也是,而我六岁就被带到这里,因而我也常常在想,我当星星的时候到底是犯了多大的错啊……,凭什么?”
说到这,少女顿了顿,神色中的一抹忧怅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恨。
“她对你做的,我曾受过千百遍,我比任何人都恨她,可我清楚我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挣脱这牢笼,像外面那些无忧美丽的蝶一样,自由……。”
夹杂着些冷漠的话语落下,她又深深的看了眼徐念,便毅然转身,虽仍步履蹒跚,却是那样的顽强,决然。
只是,恰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徐念便转过头来,望向了她。
“你叫什么。”
在少女即将迈出门的那一刹,他终是开口道。
听着身后少年的声音,她也似是感受到了那道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回首,声音依旧平淡,却已不复漠然。
“穆婷。”
少年看着她,顿了片刻,抬手将饭碗端起,猛吞了一大口。
“徐念。”
饭很凉,药也很苦,但他此刻好似已不在意。
因为他明悟了,这世间的苦难多了去了,重要的是你所受的苦难有多苦吗?不,重要的是征服苦难后才得见的风光,重要的……是那逆道而行的决心。
寻死,不过是懦夫的逃避罢了。
穆婷望着身后明悟了的少年,嘴角忽的一勾,那张本就清秀的脸上仿若春日里将绽放的花儿一般,撒上了些许笑意。
这一笑,化去了所有冷漠,有了青春灵动之气,此刻的她,仿佛也与这世间其他花样年华的少女,一般无二……。
徐念有些怔然的看着,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才回过神来,只是那一笑,却烙印在了他脑海中。
朝去暮来。
时节已近皋月,春风正拂伊人面,昼日温光照陌阡。
白日里阳光照射大地所残留的余温,如漏沙般一点点渗入到地底,而徐念所在的囚室便在地底之中。
这地底的囚室本就阴潮,此刻与这白日余温相撞,竟变得有些湿热。
徐念躺在一堆变得有些潮了的干草上,借着微弱的烛光望着石壁,愣神着。
他想家了,想着疼爱自己,却又日夜操劳的娘亲,想着就算日子清贫却仍是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留给家里,如山岳般巍峨的父亲。
想着总是安慰自己,让人心安的大哥和那个信誓旦旦说长大后要学医术,治好自己的傻小弟……。
想着想着,他嘴角渐渐带起了笑,但又想到自己失踪后他们急虑的模样时,他难得的那一丝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满是苦涩。
徐念面色复杂,他不舍再让家人为自己日夜操劳,却更难忍思念,一时间有些心乱如麻。
片刻后,他猛摇了几下头,暂时压下心中的念想。
随后望向自己被锁上铁链的手脚,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知晓目前的当务之急,便是先离开此处。
只是,看着自己这病殃殃的躯体,再一想到那邪乎的老毒妇和自己体内那怪异的蛊,他神情也不由得有些愁苦。
正在其思虑时,他的胸腔处突然传来一股异动,徐念怒目圆瞪,他很清晰的感受到那只蛊此刻竟缓缓的伸出了,几根尖刺般的触角。
那几根触角正一点一点的深刺到他的血肉中,感受着那剧烈的刺痛,徐念此刻反而有些麻木,如这般苦楚,他已经感受过太多次了……。
饶是如此,他此刻仍痛苦的蜷缩着,额头上的细汗如雨般滑落,口中时不时发出几声低吟。
慢慢的,那股剧痛褪去,但他却感受到那几根触角已然深深地刺入到了自己的整个胸腔。
正当他略作喘息时,却忽地感受到,那几根触角竟微微的颤动着,在阵阵微弱的刺痛中,徐念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正在被它一点点掠夺吸收。
这种感觉十分清晰,他本能的感觉到,若任由那触角一直吸收下去,他会死。
但徐念能如何?
他只能面色苍白的感受着,自己的生气一点点消失,缓缓的,他仿若感受到了死亡,那种飘渺,空虚,却又带着极度的恐惧感,渐渐来临。
正在他双眼将要失去聚焦之时,他的体内竟猛地冲出了一股青白之气,缭绕在其周身。
这股青白之气,在其体外缭绕片刻后,却又猛地没入徐念体内,随后不断的在他身体中钻入钻出。
似是在辨别些什么。
如此数息后,那股青白气像终是确认了什么般,猛地钻入了他胸腔之处。
而后徐念便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正在吸食自己生气的蛊虫猛的一滞,好似遇到了什么克星般,居然颤动着想要收回那些触角。
但好似终归是晚了,那蛊虫在略作挣扎后便渐渐没了动静。
而此刻的徐念也并不好受,他感到浑身仿佛被充满了气一样,胀痛无比。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股胀痛感终归是逐渐消失,徐念浑身虚脱,面无人色的瘫倒在地,小口的喘着粗气。
虽刚从那股逼死的窒息中喘过气来,但他的眼神却出奇的清明无比,他看到了刚刚的一切,也看到了那股青白气。
可随着极度的乏力和疲惫感袭来,早已没了精力支撑的徐念也只能先压下心中思绪,怀着惊虑渐渐睡去……。
次日。
漆黑的囚室中,在一阵铁链碰撞发出的哗啦声中,徐念直起上半身斜倚在石壁上,低沉着头,不断的抓挠着自己的胸口。
他只感到胸口处刺痒无比,仿佛胸膛内有无数蚂蚁在爬一般,但隔着一层白布倒是有些徒劳,好在过了约莫两三刻后,那股刺痒感便缓缓褪去。
徐念看着裹在身上已经污浊不堪的白布,略摇摇头,随之又想起昨夜那股从自己身中冒出的青白之气,不由得皱起了眉。
其实他心中也有猜想,他觉得那股青白之气,应该便是自己这些年生的那怪病的根源,只是那股青白气为何要去阻挠那蛊虫,这使得他心中颇为不解。
正当他沉思时,那沉寂了许久的青铜门,被一只干瘪枯瘦的老手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