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救命啊！救命啊……”
夜里，伍母呓语，声音很大，大家从睡梦中惊醒。伍翼凡爬起来问安。伍母说没事，让大家各自去睡。
一早，伍父做好早餐。伍母和伍翼凡洗漱完毕后三人围桌吃早餐。伍翼凡问母亲昨晚怎么啦。伍母说：“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在一个深渊旁边，你外公把我推下去了。”伍父说：“这都过了这么多年，还又梦到这个！”
“小时候，家里穷得拉荒！兄弟姊妹九个，没有吃的，养不活。死了一个，送了两个。送的那个姐，哭喊着问‘你们为什么把我送人’，我至今还记得。你外公还是把她送了人，后来又跑回来闹，两老又把她劝回去了。这个姐后来再没跟我们家来往了。还有一个妹妹送了人，那家人对她不怎么好，没几年死了。那个时候真是惨，谈不得啊！”伍母说着，眼中泛起泪光，“我也差点送了人。那天你外公从外面拉了个人回来，说家里孩子多实在养不活，大家立刻明白了。姊妹几个都很惊恐。两个儿子自然是不会送人的，只会是四个丫头里面的一个。我们姊妹四个都逃到里屋围着你外婆。你外婆在那里只知道抹泪。当那人进来时，母亲就撇下我们出去了，我们姊妹四个吓得发抖。最后那人选中了我，我哭喊着不去。你外公把我向外拖，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死蹬着门槛不出屋。我那父亲硬是一把将我抱起扔出了屋。我终身难忘！”伍母说着泪水夺眶而下。
她一直都很要强，极少当他们面流泪。伍翼凡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伤感。
“我跑到对面的水井边说：‘你把我送人我就跳下去’，把他们吓住了。你的姨妈小姨们也跑过来站到井边。你外公和那人都惊到了。你外婆哭着跑出来和外公吵了一架。那人走后，外婆抱着我们姊妹大哭一场。我对你外公说：‘你不要把我送人，我会干活不白吃饭，也会给你养老送终的’。自那以后，我便抢着干活。八九岁啥都能干了，什么插秧砍柴挑草头样样在行，而且比男孩子还厉害！”
伍翼凡以前零星听母亲讲过一些往事，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节具体。伍母叹道：“我恨你外公，恨那个家，恨那个年代！”接着说：“三年自然灾害那年，我差点饿死了，隔壁的魏婆婆说这个丫头估计就这几天的事。养不活不就得送人！为什么说我坚决要离开农村。后来又来个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一代就耽误了。幸亏你大舅让我读了几年书，否则还要惨。那时的苦真谈不得！”
伍母的话也引起了伍父的追忆，说道：“我父亲就是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一些人没有吃的去公社偷。他老人家是教书先生，说‘我去偷以后怎么教书’，就那样活活饿死。那时我还很小，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父亲一死就没了依靠，跟着你奶奶四处投靠。”
这些，伍翼凡听父亲说过很多次。每次都能听到一种痛楚凄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也说得越来越平静了。
伍翼凡曾经一度思考：祖父当年的行为到底是对还是错？值不值？以前他一直很敬仰爷爷的风骨气节，认为他做得很对，但现在却不这么看了，认为爷爷很迂腐愚蠢，而且不负责任。爷爷洁身自好却置妻儿老小于不顾，完全不负责任。每当伍翼凡不如意抱怨时，这种评价就尤甚。抱怨完父母后，就抨击祖父！
上了社会这么多年，伍翼凡算是看清了世事。他在想，如果自己在当年就去偷。既然是时代负人，那就别怪人不德，也就无须死守虚名，务实才是硬道理。迫不得已之处，人自可谅！
当他了解到历史中一些帝王将相、名士夙儒在贫贱或危难之际的嘴脸，更是为祖父的死感到迂腐与不值。这些人在成功后就大肆标榜仁义道德，而这之前无德变节耍滑比比皆是，而且很会自圆其说自我谅解，所谓“知时务者为俊杰”；但对普通人却不容许，那必须死守，否则口诛笔伐绳之以法。也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套逻辑。
伍翼凡觉得这一切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民族历史文化心理在发挥作用。而这个始作俑者他认为就是孔子。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在这一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春秋时期，管仲和召忽辅佐齐国公子纠与鲍叔牙辅佐的公子小白争夺齐国王位。齐国内乱时，两位公子火速回国继位。管仲为了阻止公子小白亲自追截射杀。公子小白被射中，管仲以为得逞，公子纠放慢回国步伐。其实公子小白是装死，然后率先回国登位，即后来的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
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后，召忽为尽人臣礼节自杀以殉，而管仲不仅没自杀，还欣然接受辅佐齐桓公。
孔子的多名弟子对管仲的做法嗤之以鼻，问孔子“管仲非仁乎”。而孔子却说管仲的功劳大可以不用像匹夫那样守小节。
看到这里时，伍翼凡就在想孔子说这话时有没有考虑到召忽这些忠烈之士的名节。他们的死是守小节，不值一提，那人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将来有作为而变节。这是什么标准？完全是以结果来论人。这是伍翼凡对孔子很不满的地方。
在伍翼凡看来，管仲的为人处事很差劲。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时总是坑鲍叔牙，参加作战曾三次当逃兵。每次都是鲍叔牙给个高尚的解释进行辩护。是人都看得出来管仲是一个见利忘义，贪生怕死之徒，毫无信义气节可言，完全是因为有了后来的丰功伟绩，于是一个鄙劣小人就成了贤臣大德，而且跟风民众自然会完成其包装解释过程。
这个时候，伍翼凡就感到痛心，觉得祖父太迂腐不知变通。又转念一想，祖父之所以仅是一个小小教书匠而成不了人物也在于此。觉得他学问不够大，没悟透这世间。如果当年他偷了公社的麦子活了下来，后来教书育人成绩卓著，自会有人会说当年他是为了教育事业而忍辱负重。
但有时伍翼凡又在想：如果自己在当时，真的会去偷吗？按照自己的性格能放下脸面和尊严去那样做吗？即使悟透了看穿了又真的能跨出那一步而完全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吗？伍翼凡又觉得很难。因为这不仅是认知的问题，还取决于性格的因素，往往后者更强大。他是他爷爷的孙子，都有脸皮薄的特性。这里面有宿命！不觉又很悲叹！
有时抱怨时，伍翼凡在想：如果当年祖父活了下来，父亲和母亲就不会相遇，自己就不用来到这个世界了——那该多好啊！
伍翼凡正出神。只听母亲说：“那时候又没有个避孕措施，生一大堆。越穷还越生，生一大堆打鬼！”伍父说：“那个时候起早贪黑地做还填不饱肚子，现在的人口比那时多多了，却想吃什么吃什么，而且吃不完还有剩的。人还是同样的人，差距就那么大！所以，要有个好政策才行！我们一直都念邓小平的好！现在的人还抱怨这不好抱怨那不好，完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可以说现在的人即使过得再差也比那个时候的日子强！”
……
自从父母来后，伍翼凡总爱买些家乡没有的东西给他们吃。只要父母说好吃，他就感到无比开心。伍翼凡带父母品尝过S市一些特色馆铺，而父母总唠叨花钱嫌贵，所尝之品无不评价般般，唯独砂锅粥赞不绝口。这和当初伍翼凡来S市的味觉感受一模一样。基因在毫末之处显现出惊人的遗传控制！有其父母必有其子，有其子也必有其父母。
这天，伍翼凡买了一种家乡从未见过的水果，鸡蛋大小，叫人参果。其长相不扬，但名字却响当当，不由让人联想到《西游记》里孙猴子偷人参果，猪八戒囫囵吞吃。此果未成熟呈白色，成熟后呈黄色如人之肌肤，并长出紫色条纹，其外形似人的心脏，因此商家取别名人参果。此水果并不是本地产，而是外来户，前来S市讨市场的，但好像闯得一般。
父母也没见过人参果，十分好奇。伍翼凡洗净后端了上来，拿起一个咬上一口，感觉味道很淡，并不甜，略有黄瓜清香。伍母说：“你就是不讲究！现在水果都打农药，果皮上都有农药残留。”然后让伍父去拿水果刀削皮。
伍父尝了说：“没啥味！”伍母吃了说：“这水果好！适合我们老年人吃，太甜的糖分高。”伍翼凡手机搜索人参果功效。伍母得知被誉为抗癌之王就让他明天再买些回来。
伍翼凡琢磨着，不由为取名的商家点赞。他觉得此水果不仅其形像心脏，其味之淡更像似人生——平淡无奇！那种芳烈馥郁的人生毕竟属于少数人。可谓平平淡淡才是真，因为这才是人生常态。光阴让伍翼凡很容易生感慨！
伍翼凡正发呆，只听见母亲叫嚷：“饭煮这么硬！让你煮烂点，还反复强调了！”母亲又在呲父亲，“脑袋怎么那笨？是个猪脑袋！说了不能吃太硬的饭，不利于消化。还专门做得硬硬的，就怕你好消化，就怕你胃舒服了！”伍父在厨房洗汤勺，说道：“哪个知道今天新买的米这吃水，水给少了点儿。”伍母来到厨房门口，对着伍父嚷：“这种米你以前没吃过吗？是第一天吃？不知道很吃水？做了这长时间的饭还把握不准，你是猪啊？”伍翼凡的耳朵又开始疼起来了。
父母刚来时相安无事，伍翼凡感受到最温馨最清净的时光，然而时间一长就又重回过去。一点儿小事又能让母亲炸锅，喋喋不休。伍翼凡仿佛又掉入到往昔时光的窨井中——深感痛苦。
伍父说：“算了！算了！明天你自己来做！”伍母呲道：“我做就我做！不是人不舒服让你扯屁淡！说了还不接受！”接着又怼道：“一点用都没有，连个饭都做不好！”伍翼凡听不过，说道：“妈，不要总这样说爸！吃一餐不碍事的，下次煮烂点儿不就行了吗？”伍父给伍翼凡使眼色让他不要说。伍母说道：“跟他说了多少遍？就是不长记性！明天还是硬硬的。额，你看我多行啊，就是要吃硬的，我的胃多好啊——上个厕所蹲半个小时，胃火也大，口气又重。额，你看我多行啊，就是要吃硬的！”伍父回道：“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没得用，没得用！”伍母不依不饶：“那个耳朵啊，不知道怎么长的！反复强调多给点儿水多给点儿水，就是给你少给，明知道这新买的米吃水，还偏少给。越老越活转去了……”
伍翼凡不胜其烦，胡乱扒了碗饭回了房间关上房门。他现在真希望他们早点回去。
周末，伍翼凡想带父母游玩寰球之眼。父母得知一百多的门票当即拒绝。伍父说：“我把钱送给它？一百多块交个水电费还可以管几个月！”伍母说：“有个什么好看的，电视上都有。”三个人的门票得四百多，两老哪里舍得，省钱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伍翼凡说：“里面都是世界著名建筑，进去看了就相当于出国了。这才一百多块，如果出国挨个参观那可得上百万。值！”伍父摆手摇头：“我不去，我就在周边转转很好。”伍母也摇头：“我们不去，也不想去，就在家里。”伍翼凡原想讨个欢心，可父母省钱大于领情。他在强烈娱亲心理驱使下继续游说。
伍翼凡说：“您两老还没出过国，我现在暂时也没办法带你们出国，这次游寰球之眼就当我带你们出国尽一次孝心！”两老依然无动于衷。伍母说：“以后有机会。”伍父说：“我们年龄大了，也不想去那些人多的地方。”伍翼凡无奈，兴头遭挫。
想了想，伍翼凡又说：“你们到时回去，邻居们问起，结果你们哪都没去，还会说我混得差没能力带你们出去玩玩。你们去了寰球之眼，和国外著名建筑拍些照片还可以给他们看看说道说道！”伍父依然摇头：“那都是一些假建筑，又不是真的！”伍母不吭声了，在伍翼凡再次劝说下，开口说道：“凡凡说的也是，免得被人笑话，说来这么长时间哪儿都没去过。中学的杨老师暑假还专门带全家来S市旅游。我们既然来了，还是得去逛逛。”看伍母这么说，伍父也就没再反对了。
父母答应了，伍翼凡有种成就感。
第二天一家三口出门。出门前两老又是检查水电煤气关好了没，又反复强调锁好门。伍翼凡锁了门，伍父还不忘拽两下，生怕没锁好。
这天阳光明媚，寰球之眼门前广场人群熙熙攘攘。广场中央的喷泉丛在高亢奔放的音乐伴奏下时而急突猛窜直上云霄，时而缓喷骤止欢腾跳跃，时而左吐右摆游蛇绾花，形式各异美妙绝伦，而有时也显得纷乱无章。地面是一只眼睛形状的巨大水池，眼睛中间的瞳孔浮雕着世界陆地形状，喷泉就在瞳孔中。伍翼凡觉得这个设计不错，只是“满眼”水汪汪令人有点不舒适，不禁揉了下眼睛。
太阳越升越高，喷泉飘散出的水雾在阳光照耀下挂出一道彩虹。游人们惊呼喝彩并纷纷拍照合影。
随着环境污染加剧，全国各地的天空弥漫着雾霾，天空越来越少看到彩虹。这种人造景观也算是一种渴望的弥补。伍父母也很久没见过彩虹了，不觉随着人群来到彩虹前拍照。
伍母说：“很久都没看见过彩虹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五岁时看到的那次彩虹——一道很大很明亮的彩虹桥，以后就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彩虹，后来连彩虹都很少见了！”再看见彩虹，伍母欣喜不已。她感到彩虹是那么的遥远，却那么的亲切，于是拍了好几张。有一张是咬着下嘴唇——这是她小时候拍照时用过的表情。伍翼凡很少见到母亲如此好兴致，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心中也为之喜悦。
“来，来，凡凡！”伍母召唤伍翼凡说，“我们一家人一起来照一张，找个人帮忙。”伍翼凡连声说好，找了个路人。然后来到母亲身边，挽着母亲的胳膊，伍父也站到了伍母旁边。拍了后，伍母让伍翼凡站在中间拍，并抱着伍翼凡，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伍翼凡既激动又腼腆。随后，伍翼凡又来到父亲身边以其为中心，身子略欠，使身高与父亲接近点儿。刚拍完，下一波人就涌了上来占据了位置。
彩虹下，是美好，是召唤，是回归。全家和颜悦色地走进了寰球之眼。
伍翼凡终于走进了这块曾经隔墙相望的地方。刚来S市时，透窗就能看见金字塔尖和自由女神像高擎火炬的半截手臂。曾经是多么渴望进去看看，却在烦忙中一再辞延，直至这么多年才来。机会最后还是献给了父母。
寰球之眼很大，各种微缩建筑驻落其间，每处皆是绿草苍木环绕，亦有的水萦流带。第一个进入伍翼凡眼帘的是一座教堂似的建筑。整座建筑庄严雄伟，中间有一个高耸的锥柱塔尖直指苍天，十分显眼。伍母也看到了，问：“那是什么教堂？”伍翼凡也不知道，但似曾相识。从旁人的口中得知是巴黎圣母院。伍母豁然：“这就是巴黎圣母院啊！是说有点眼熟，在电视上见过，挺壮观啊！”说着就朝着走去，伍翼凡和父亲紧随其后。
沿路来到一条小河旁，河上有座小桥，人们结对相序走过。过了桥就来到了巴黎圣母院展区。这虽然是个微缩建筑，塔尖离地不出二十米，比原建筑小N倍，但其哥特式建筑风格和布局呈现无余。巴黎圣母院不仅风格独特且结构严谨，呈左右对称，十分庄严。圣母院正面有三扇高高的桃形门拱，每个门拱向内凹伸，下半部有两扇长方形大门左右对称嵌入其中且中间有石壁隔开，显得十分幽闭内敛。拱门上方是第二层，两侧各一个石质中棂窗子，中间是圆形的玻璃窗。圆形玻璃窗里外三圈围绕并有木条呈放射状相连，远观如人的肚脐。再上面左右两侧挺立着两个塔楼，一排雕花拱形石栏杆如遮如护地围着。两个塔楼后正上方高耸的就是那根显眼的塔尖，尖顶上面是个十字架，像是脖子上戴的吊坠，似信念似守望也似凛然严酷。门前的小广场延伸至大路边，仿佛召唤着人进去祷告。
伍翼凡望着那三扇门拱洞，总觉里面很幽深。伍母指着彩色玻璃窗前的雕像说：“这应该就是圣母吧？抱着个孩子。”伍翼凡“嗯”了声，说：“这就是圣母玛利亚——耶稣的母亲，一位伟大的母亲！”伍母说：“每个母亲都不容易！谁不希望生个伟大的儿子?”
圣母院一侧有条水沟，模仿塞纳河，伍翼凡想看看侧面，却不能走进。水沟盲端有条路伸向别处。三人拍照留念后，就顺着路向前走去。伍翼凡回头看见巴黎圣母院斜侧，一个个飞扶壁和下面的尖拱窗如同泄洪的闸口一般，既宏壮又阴森，不知会跑出什么东西来似的。
抬头，便看到两座风车。大大的风转镶在房子塔楼顶上。风翼叶柄上还附有方形网格，使叶片变宽，显得格外美观可爱。远观，风车像一朵盛开的花儿，亦像一张童真的笑脸。两座风车一座大，一座小；大的通体呈蓝色，小的呈白色，象征蓝天白云。四周满是鲜花娇翠。入口指示牌显示是荷兰区。人们仿佛进入童话世界。
伍父想起了儿时。那时手中的风车在奔跑中呼呼旋转。伍父回忆说：“我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印象最深的就是风车，是你爷爷做的。八岁那年他死了，我一直保留着，后来跟着你奶奶去舅舅家，结果被舅舅的儿子搞坏了，我还跟他打了一架，结果被你奶奶打了一巴掌。因为和舅舅儿子搞不好，没多久你奶奶又带我去了姨妈家。想起小时候，脑袋里总有个不停旋转的风车！”伍父眼中有泪光闪动。在梦中，他父亲的身影在风车的旋转中出现。
伍父问伍翼凡：“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做的风车吗？”伍翼凡微微点了一下头又摇摇。伍父说：“你小时候玩具就多了，自然记不起。”
伍母看着满地的花——朵朵都亭亭玉立，瓣厚色艳，红的黄的纯色无杂，叶茎嫩绿无瑕。于是说道：“怎么插些假的塑料花？”一旁的小女孩说：“这是郁金香，是真的，不是假的。”伍母一愣，分明是假的，于是走近细看，又手摸鼻嗅才信了。惊叹道：“是真的！这花太艳太纯净了，好多年都没遇到过这样的花了，就像假的一样！还是小孩的眼睛明亮，上了年纪就看不清了！”
在风车下，伍父独自拍了两张照片。伍母在郁金香丛里留下了笑影。
向前走，来到了一座大桥——“悉尼大桥”。这是一座单孔拱桥，两端各筑一桥墩楼，拱形钢架飞跨其间，钢架垂直悬索悬拉桥面。其侧面外观与真实无二，但路面却打了折扣——很窄，只能通过一个半人。于是桥旁拥挤，人们首尾相接而过。
过了桥就是“凯旋门”，三人在“凯旋门”前照了一张全家福——伍翼凡站在最中间，正对门拱。再向前走，便是“罗马斗兽场”。此时傍午时分，日头很盛，略为晒人。
“罗马斗兽场”建在一个斜坡下面，斜坡上种满了竹子。虽然比真实的小了无数号，但斗兽场那壮观的气势却完全呈现，再洒些斑驳竹影，更添阴森气息。伍翼凡看出了建筑的血腥，每个拱门仿佛都会有狮子老虎冲出来撕咬，脑海立即浮现了人与猛兽搏斗的惨状。伍翼凡更近一步，感觉圆形的斗兽场就像一个大涡轮，将人吸卷入并随之旋转而不能停下。卷入的人完全不能自己。他联想到卖药，这一行不正是一个不停旋转的大涡轮式斗兽场吗？
一旁的伍父说：“这逃也没地方跑，不知道多少人被老虎狮子活活咬死吃了，太残忍了！”伍翼凡说：“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观看，据说还有贵妇人喜欢看。没人看自然就没有表演。你看电影里，人兽搏斗时观众的欢呼尖叫如山呼海啸。”伍父说：“那怎么看得下去哟！”伍翼凡冷冷地说：“有残忍就有扭曲变态的人性！”伍母说：“这赤手空拳不是白白送死吗？给根棍子也好，还可以搏一搏。”
离开翠竹绿荫，便是一段开阔地。此时日头炽盛，仿佛家乡的初夏。阳光射得伍母睁不开眼，面颈如扎，心中陡生不快。
向前，比邻依坡而建的是“西班牙大台阶”。去掉了周围建筑的“西班牙大台阶”看上去就像一顶王冠，直曝在阳光下。它不仅是欧洲最长最宽且历史悠久的阶梯，也是著名电影《罗马假日》里的取景地。伍翼凡对电影里的奥黛丽·赫本及其大台阶、许愿池印象深刻。这是景区里为数不多可以体验的建筑。伍翼凡原想爬上去，只听母亲说：“太晒人了，这台阶反热很炕人。”又对着伍父说：“你出来也不知道带把伞。不知道今天太阳大？”不待伍父开口，伍母说：“走！走！到前面阴凉一点的地方去。”伍翼凡在台阶下面望了望，回忆了一下《罗马假日》赫本和乔在大台阶上的桥段，随后走开。
伍母顶着太阳快步向前，边走边嘟囔：“只知道出来玩，就不知道带把伞！”看见周围人撑着遮阳伞，更是来气，冲着伍父吼：“你昨天还看了天气预报，就不知道带把伞？现在的太阳多毒啊！这要晒出皮肤癌！”伍父说：“昨天你还不是看了天气预报，你怎么没想到带？”伍母满脸怒色怼道：“我也没想到出来玩，你出来你不想着带伞？”伍父心想“是你要出来玩的”，但并没有说出，伍母叨叨不止。原本很快乐，瞬间又变得阴云密布。伍翼凡唉声叹气。
伍母直奔远处绿树成荫处，几乎踮脚小跑。伍父和伍翼凡也快步跟上。走了一会儿，伍父说：“是晒啊！谁知道这个季节还有这么大太阳。我是该带把伞！”伍翼凡说：“不怪您！我应该想起来带伞，这儿的天气我知道，也知道妈晒不得。”说着，耳边响起了阵阵“轰隆隆”水响。走近一看，是一帘瀑布，路牌上写着“尼亚加拉大瀑布”。瀑布很宽，呈半圆弧线展开，有两三人高，冲泄而下形成一道水帘。瀑布的水汇聚脚下的椭圆形水池，激起了阵阵波纹。
伍母站在瀑布左侧的树荫下。伍父走上前说：“这里该凉快吧？不消用伞！”伍母不理睬。伍翼凡和伍父站在瀑布前观赏并感受瀑布带来的阵阵凉风。待最佳拍照点有了空隙时，伍父便叫伍母来拍照，伍母不应。伍翼凡上前去请。伍母说：“晒死人，有什么好照的！”伍翼凡只得和父亲两人拍了一张。
伍翼凡来到瀑布右侧，右侧边有一块隆起的部分形成了断流，一旁有一节窄的小瀑布无精打采地如流如缕，脚下是排水渠，溢出水池的水滚滚而下。伍翼凡离开瀑布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水池像是一只流泪的眼睛。突然联想起S市医药反腐风暴，不觉心情黯然。
向前走，看到的是“比萨斜塔”，立在宽阔的草地上。白色的斜塔倾斜欲倒，却强撑死耐一般地歪着，观者恨不能上前扶正，却各自在一侧摆出各种推扶的动作拍照。伍翼凡看着斜塔很难受，感觉斜塔撑得很辛苦。伍父疑惑地问：“怎么不把它扳正？这很危险！”伍翼凡也答不上来，开始用手机搜索比萨斜塔斜而不倒的原因。
太阳下，伍母本不想参观，但又好奇地跟着来了。太阳晒得她毛焦火辣，看着一人高的假斜塔油生一种被糊弄的感觉，像是被当做小孩被人拿玩具哄一样。原本花四百多块钱心中就不快活，又被太阳灼晒，又感觉被骗，骤然气爆。冲着伍父呲道：“扳正了还有人看吗？这样不就可以吸引你这种“二百五”来看了嘛。”伍父知道她还在埋怨，也不搭腔，免得遭骂。伍母越看假斜塔越来气，口中念念碎碎“搞这些假东西糊弄人，有什么好看的”“我是说不来，非要来！有几个钱烧得慌……”
伍母边碎叨边向外走，看着伍父和伍翼凡还在指划探讨，便骂道：“个老东西就是喜欢出来逛，还舍不得走！”伍父感到当众被辱，忍无可忍：“是你要出来的，这又怪我！”伍母反唇相讥：“你不知道不让我来！像是蛮有钱一样，个老家伙！”伍翼凡实在看不过眼，上前小声说：“妈！你总是责怪爸，骂他，能不能给爸一点尊严啊？明明是你同意的，又怪他！”伍母怒色满面：“好！好！好！怪我！怪我！我吃饱撑着了，是我生得贱要来！怪我！怪我！”说着气冲冲向前走。周围游客诧异地看着这家人。伍翼凡望着母亲的背影，摇头叹气。
伍父焦眉苦脸，叹道：“玩得好好的，又发脾气！这是为什么哟？”说着慌忙追上去。伍翼凡跟在后面，情绪低落，感觉自己就像这比萨斜塔——心累的一天终会倒下。
伍母顺着大路走进一个岔道。不多远，路两侧坐落着雅典卫城神庙——左侧是“伊瑞克提翁神庙”，右侧是“帕特农神庙”。这两个建筑比比萨斜塔大得多，一栋平房大小，有样有势，可伍母无心欣赏，瞥了一眼厌恶地匆匆穿过。不一会儿，伍父也尾随而过。伍翼凡拖步慢腾地走在后面，左眺右盼，心里还惦记着金字塔和自由女神像。
当伍翼凡经过“伊瑞克提翁神庙”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六位少女雕像头顶沉重的石板十分难受，恨不能将石板拿掉，让她们喘口气。少女雕像历经沧桑，剥蚀严重，有的手断，有的胳膊掉，有的面目毁，但依然可感知当年袅娜娉婷、风姿绰约的神采。伍翼凡不知道当初的神工仙匠为什么非要雕刻女子，而不是健硕的男子。古希腊有《掷铁饼者》雕像，后来有《大卫》雕像，都是雕塑男子的精品佳作，可见男子形象雕塑技艺之高超，而伊瑞克提翁神庙却独独使用女子顶梁撑屋，令人别扭不忍。伍翼凡愤慨造物者摧花残玉，玩世不恭。他越看越难受，恨不能把六个女子拽出来而用石柱顶替。那显然是痴心妄想！
伍翼凡不忍多看，来到右侧，看见巍峨的矩形帕特农神庙。伍翼凡在电视上经常看见希腊的这座建筑，知道是一个供奉神灵的神庙，于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匆忙跟上父母的脚步。
过了一道山坡，就看见远处寰球之眼的出口。伍母用手遮阳朝出口疾走。伍父惋惜还有不少景点没参观，伍翼凡还在眼寻金字塔和自由女神像，两人脚步却跟着伍母向外走。
路经一片树林和一些不详其名的建筑后来到高处，伍翼凡回头俯瞰终于看见了“埃及金字塔”——矗立在远处道路的左侧，“自由女神像”则在右侧不远处相对。这两处可是他最想瞻仰的建筑。刚来S市时，在榕岗洲所租的房子里开窗就可以看见金字塔尖和自由女神像高举的火炬，他早想一睹真面目。
“金字塔”可以进入“墓内”参观，游人络绎，自由女神像前也是围者如堵。伍翼凡想参观了这两处建筑再走，然而看着直逼出口的母亲又不知所措——回头左看看金字塔，右瞧瞧自由女神像，转过头又看看父母，不知何向。
高耸的自由女神雕像像一个神秘的恋人吸引着伍翼凡前往。她侧面对着他，他渴望去她正面一睹芳容。
伍翼凡决定快速参观后就立刻离开。就在伍翼凡迈腿准备跑去时，只听父亲喊道：“凡凡，快点！你妈已经出去了——她没带手机。”伍翼凡立即收住了脚步，他是知道母亲脾性的。他望着出口，又回头望着自由女神像，脑中倏地涌现刚来S市那段岁月——那段迷茫的时光。伍翼凡鼻子一酸，陡然想哭。凝望片刻后，眼中含泪向外跑去。
接近出口处，只见一处隆坡迎面并排立着一些大头长耳的半身石像，个个面朝东方，表情凝重。伍翼凡不觉转身和它们一同向东边看去——只见天空玄玄，地面斑斑。
伍翼凡转过身走了出去，去寻找父母。
第二天，伍母吵着要回去，称没熟人没意思。伍翼凡挽留，还要带他们去荔香湾看海，伍母怏怏没兴趣。伍翼凡也不再盛情，听之任之，随后退掉网上预约。
此时伍翼凡也无心留父母，业内谣传越来越多的医生和代表被抓，他每日惶惶不安。父母回家也是好事，他可以出去避避风头。
业内传来更爆炸的新闻——王自新被抓。不过不是因为医药贿赂，而是因为有人举报他的案底前科。伍翼凡更紧张，他担心王自新为了将功赎罪讲出医药贿赂供出冯辉英而殃及自己。不过，冯辉英并不担心，他了解王自新。王自新绝不会愚蠢到拿不相干的事情来赎罪，那既减不了多少刑还会大损财产，正常判个五年六年，出来还可以持产发轫。退一步来说，即使王自新有举动也只会将矛头指向章耀东。
紧张焦虑下，伍翼凡想到的又是转行。他想到了施友盛，据说施友盛转行开酒店很成功。早间伍翼凡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后来疏于联络。伍翼凡因个人无起色羞于面对施友盛，倘若施友盛问起现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寻思着找个机会去拜望。
伍翼凡翻开老记事本寻找起蛛丝马迹。这本泛黄的记事本里记录着以前接触过的所有医生的信息，也包括施友盛、冯辉英这种老板。当他翻开记事本时仿佛开启了时光旅程，上面的一笔一划让他想起曾经拜访的情形。有的只是一个姓名，有的详细到家庭住址。伍翼凡很感慨：一晃，快十年了，东冲西突间还是未能逃离这一亩三分地；耕耕停停中，就像这记事本——封面泛黄页张松脱，一派老气横秋。是死心耕种，还是截然放弃，一直是他心中的两难选择。
施友盛的相关信息记载在最后一页，与客户分开以示身份不同。伍翼凡惊喜地发现了一条信息，施友盛儿子的生日即将到来。有一次聊天，施友盛无意说出儿子生日，他事后记录了下来，可疲于奔波中并无留心，也从未祝贺过。现在简直是瞌睡遇到枕头，令他感到冥冥天意。
伍翼凡拨通了施友盛的电话称下周去他公司附近办事顺便拜望。施友盛自然答应。伍翼凡盘算着在施友盛那里谋个经理当当。只要月工资能还贷和满足基本生活就行。他看好施友盛，认为他能成大事，跟着他绝不会错。将来施友盛企业做大上市，自己还可成为持股人。伍翼凡最近看了一些创业成功企业案例，这些企业家大谈如何分股权激励。
这天，伍翼凡开车来到荔香湾。他拎上一盒生日蛋糕走向一栋楼。此楼一楼进口外伸廊檐上竖立装潢着“友月连锁酒店”六个碧蓝大字。走进酒店大堂，感受到一派清新淡雅风尚。伍翼凡很喜欢这种风格，他要住店就会选择这样的酒店。他认为和施友盛是一类人，所以审美类同。
乘电梯来到九楼，透过一扇玻璃大门赫然看见“S市友月连锁酒店管理有限公司”的招牌。前台人员引领伍翼凡向里走，穿过两百来平米的办公区。区格座位上满是忙碌的职员。施友盛的公司比伍翼凡想象得大，他有些发虚。来到最里间的办公室，敲过门，房间里传来“请进”。那熟悉亲切的声音使伍翼凡心头悸动。
施友盛正在办公，看是伍翼凡立即叫道“小伍”，随即起身离开座位上前握手。几年不见，施友盛精气神饱满，一扫昔日暗蕴忧愁之貌。伍翼凡叫了声“施总”，讪讪上前，拎起蛋糕说：“今天是您儿子生日，买了份蛋糕。”说着将蛋糕放在一旁会客区的茶几上便伸手去握。施友盛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儿子生日？”
“有一次您说过，我记起来了。”
施友盛看伍翼凡还是当年忧郁的神韵，分毫不减。他已猜出来意，笑着说：“你太有心啦！”
施友盛的手温暖有力，伍翼凡轻握片刻便松开了，眼光移向窗外说：“施总，您这办公室真好啊！面朝大海。”然后走到窗边远眺，说道：“太棒了，整个荔香湾尽收眼底。”
这是伍翼凡第一次正面俯瞰荔香湾，狭长弯曲的海滩像是一艘月亮船，闸口人群在熙攘排队上“船”。施友盛一边来到茶几旁一边说：“下面是总店，所以办公室就设在了上面。”
施友盛洗涤茶具烧水泡茶，伍翼凡在窗边望着荔香湾，脑海浮现“月亮船”裂土离岸向大海远处驶去。施友盛召唤他过来坐，他才回过神离开窗边。伍翼凡坐下来说：“施总，您酒店设计的风格很好，我就喜欢这种简洁干净的。”
“这种快捷酒店就要简洁卫生。多数游客还是普通消费者，以经济实惠为主，但一定要卫生。这行竞争也激烈。”
“您现在开了几家？”
“八家。正筹备在外地开第九家。”
“很成功啊！您有没考虑融资？那扩张更快。”
“有找上门的，但我现在不考虑。我现在不缺钱，等做大点儿再说。我不求快，还是稳步壮大，开一家活牢一家。”
伍翼凡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创业，回头看，与其说是被范歆欺骗还不如说是自己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且简单幼稚。多年已逝，伍翼凡依然追悔自责，不能原谅自己。
施友盛将泡好的茶递给伍翼凡，问道：“你现在怎样？环境又紧张起来了。”伍翼凡微微摇头：“不好做，越来越难！还是您英明转了行啊！”
“这次整治力度大啊！医生和代表抓了一批，你要多加小心，最近不要去医院。”
“我现在又跟章耀东在跑药。他现在傍住了一个有政府背景的人，所以不担心。”
“别听他吹！反腐是今年政府工作重点，不少官员都在自保，也有官员借机找政绩往上爬。如果章耀东出了事，这些人保证撇得干干净净。谁这个时候顶风庇护一个小药商？”
“反正章耀东现在牛气冲天，不可一世，谁也不放在眼里。”伍翼凡抿了一口茶，想了想又说，“他以为自己了不起，还说您傻，胆子小，放弃大好的药品不做听老婆的去开小旅馆。”施友盛定睛看了伍翼凡一眼，笑着说：“他能耐大就继续做呗，我就开我的小旅馆。”
“章耀东这人真的很差劲！素质太低！一天到晚就三样——钱、女人、儿子，幸亏儿子没生出来，否则更是爆棚。”伍翼凡喝尽一杯茶，说道，“自从王自新跟他不是一条心就四处散播别人是逃犯。现在做得更绝，直接把王总送到牢里去了。”
“确定是他举报的？”
“那还有谁，肯定是他！”
“那未必。他现在已经做的比较大了，根本用不着把王自新放在眼里，也根本犯不上用这种手段整他。相反，万一王自新进去了把他供出来可是完全得不偿失。”
伍翼凡很诧异，没想到施友盛不相信，还为章耀东辩护。心想：“章耀东到处绿你，说你老婆跟别的男人同居过，你还帮他说话。”但又不能说出来。端起一杯茶又一饮而尽。
“今天来有别的事吗？”施友盛问。伍翼凡顿了片刻，摇头说：“没事。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看您这么成功，替您高兴！”伍翼凡不自主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杯茶。施友盛又给他满上。
“我也想转行，卖回扣药毕竟违法干不长远，每次整顿都搞得心惊胆战，没意思！”
“你想去干什么？”
“也没想好。现在很多人都很茫然，都不知道干啥！”伍翼凡说完，缓杯啜茶，然后渴望地看着施友盛说，“要不——您给点儿建议！”
“这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别人可代替不了啊！”
伍翼凡点了点头，喝完剩茶，备感无望。心中自嘲，如今自己落魄至极，别人唯恐避之不及，谁还会帮扶提携。
看伍翼凡略不自在，施友盛说：“如果没有好的选择，就做本行吧！因为这个你还可以抓住。等你在本行成功了自然选择就多了。”伍翼凡点了点头。施友盛抿了口茶，又说：“找个正规的药厂干吧，跟着私人老板风险大。”伍翼凡除了点头就是端杯饮茶。
伍翼凡感到此来又是丢人现眼。当初施友盛创业伊始，自己若“抛家舍业”地跟着他自然另当别论，然而现在他局面已开，自己何以介入。他嘲笑自己太幼稚可笑。
施友盛自然不可能用伍翼凡，他只会考虑专业人士，而且他对伍翼凡比较了解，知道他是个容易游离且犹豫的人，谁知道会不会三天的热度又思动心摇。他需要实干的人，而不是充满理想的人。
正无话时，只听见有人敲门，走进来的是奚雅月。她对伍翼凡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然后对施友盛说：“妈打电话来了，让我们早点回去，儿子的东西都买了。”施友盛点了点头，说：“好，知道了。”
奚雅月走后，伍翼凡起身告辞。施友盛客套地挽留了下便送至门口。
看着伍翼凡落魄的背影，施友盛有些感慨：他曾经和伍翼凡一样迷茫，倘若不是入道早，没准会成为另一个伍翼凡。同时，他在一个落魄者的身上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如果一个人长期郁郁不得志身上的阴暗面就会滋长——伍翼凡刚才显然是通过传播章耀东的恶来宣泄私愤，并在他和章耀东之间制造矛盾，身上具有了搬弄是非的长舌妇特征。他相信伍翼凡不是有意的，但那更可怕！
伍翼凡在车上抽着烟，空洞地望着荔香湾。荔香湾越看越像一艘商船——有钱的上船，无钱的盼望，营营碌碌下一个港湾。
伍翼凡开车来到市区商场，挑选了一对珀金戒指和一对珀金耳环。父母第二天要回去，他作为儿子聊表心意。这些年他没给他们寄过什么钱，也没买过像样的物件，很是愧疚。倘若自己哪天被抓进大牢，就不知何年何月能尽份孝呢！两老一生节俭如命，母亲近日又闹情绪，绝不会同意，所以他只得“先斩后奏”。
当他把戒指和耳环给父母时，父亲唠叨浪费，母亲嫌贵且对款式不甚满意。这也在伍翼凡的意料中，他用手机拍了几款母亲可能喜欢的样式。母亲选择了一款相对便宜的，伍翼凡又开车去换。
伍父不断念叨“你还有贷款，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你要攒钱结婚，都三十好几了，我们不需要你花钱”等等。伍母对伍父说：“你不要啰嗦了，买了就算了！算儿子一份孝心，我们回去也有光。再说，贷款也不差这几千块钱，平日不乱花就行。凡凡必须把烟戒掉！烟抽多了得肺癌，我反复说你就是不长耳朵……”
这天晚饭后，伍母下楼散步，伍父佯称上厕所没跟着。伍父有意留下找伍翼凡谈话。他对伍翼凡说：“这次来看了，我们心里还是比较放心的。你房、车都有了，就差个对象。你早点找个媳妇，我们好来带孙子。别让我们等太久，我和你妈一天天老！”伍父愁容哀面。伍翼凡微微点了点头，心却叹道哪个媳妇能与母亲相处得来。伍父又说：“你也别像你妈那样要强，就你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要多成功赚多少钱才能结婚啊？同时，要求也不能太高，看得过去，能过日子就行。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哟！”伍翼凡点头，眼光低垂，听父亲唠叨。平日，父亲在家没什么发言权，只要单独谈话，伍翼凡都会恭听任之。
伍父接着说：“感觉你有什么心事，每天有点发愣。让你说，你死不说，我们也就不追问了。你自己好好把握吧，不要死扛！有什么事爸妈还在，还可以给你出主意。”伍翼凡摇摇头。伍父说：“行吧！总之，不管你遇到什么问题，都要记得我这句话‘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想当年，我和你奶奶寄人篱下，走东家串西家，看人吃饭都熬过来了。再说你妈，她也不容易，年轻时吃了不少苦。那年我腿摔断不能下床，是你妈背我上厕所，照顾整个家。你妈人不坏，就是太要强，嘴巴不饶人。这么多年也改不了了，你不要责怪她。她可是咋家功臣啊……”
“爸，妈这么强势您这么多年怎么受得了啊？”
“过日子哪有不叮叮碰碰的！”
“爸，您爱妈吗？”
伍父一愣，凝视伍翼凡，眼光又逐渐移向别处若有所思，蓦地说道：“有什么爱不爱哟！过日子！”
“爸，您总是照顾所有人的情绪您有没有考虑过您自己的情绪？”
“每个人都考虑自己那家怎么能过好？”
……
第二天傍晚，伍翼凡开车送父母去火车站。出门时，两老又强调门锁好，仿佛人一离开就有贼闯进来一样。路上，父母交相嘱咐叮咛。从吃饭、洗漱到朋友借钱、找对象方方面面，伍翼凡耳朵都听出茧来。
父母进站，伍翼凡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情很复杂——有不舍又有厌烦，有情亦有恨。那苍发缩背又令他想哭。
送走了父母，伍翼凡叹了口气，轻松的同时心里又空荡荡。他恹恹地开车返回家。站在空荡荡的客厅，父母的身影仿佛还在四处移动，唠叨的话语仍在回荡。正发怔时，父亲打来电话，说道：“在我们房间的床下面有个纸盒子，盒子里面有十万块钱。当面给你怕你不要，也不知道你的账号。你买房也没告诉我们，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我和你妈退休金也不高，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点钱，也只有这大能耐了，你不要见怪！你赶紧拿到银行柜台机上存着，放在家里不安全！”
伍翼凡来到床下，果然有一个纸盒。取出纸盒打开，一个黑塑料袋套系着，解开后里面又套了一个白塑料袋，再解开只见一块红布包裹，摊开红布就是那十万块钱，一边五万整齐的码着。每一万块即有银行的白纸条束着又有橡皮筋捆扎。怪不得每次出门他们都反复强调把门锁好，就是担心这十万块钱。
伍翼凡望着空空的床，看着床头柜上父母用过的小圆镜和杯桶里插着的梳子顿时泪眼朦胧。
父母回家第四天，有一个同学来到S市。这个同学是在网上联系到的伍翼凡。此时，伍翼凡彻底关机，甚至都不敢回家。因为章耀东给他打电话说红树林医院的葛主任被带走调查。
原来葛主任门诊抽屉里的处方名单被人偷拍举报。据说那人早些年也是一名医药代表，赚了钱后就转了行。此人平素对医生开药就有所猜忌，经常拿医生的处方在网上查个清楚再到药店购买。一次，带母亲来红树林医院看病，发现葛主任要求拿药返回，犹豫一会儿也就在医院购买了，返回后葛主任简略地交代了用法用量后就打开抽屉写写画画。此人十分好奇，想知道那抽屉里是什么东西，还没靠近，葛主任就关上了抽屉。他猜出一二。此时，红树林医院医药回扣案正是沸沸扬扬，此人更是留了心。第二次来，候诊期间他仔细观察，发现葛主任一直有开抽屉的“怪癖”。待葛主任中途上厕所之际，他打开抽屉拍下证据并举报。
按照章耀东的话，这是过河拆桥，是忘本。章耀东骂道：“这种人生儿子没屁眼！老子最看不起这种人！”
章耀东在电话里自然是重点强调出了事不要牵连自己。伍翼凡十分惊恐，身边人一个个被抓，危险日趋逼近，他感到自己随时不保。葛主任的名单中有他的药，且因统方问题两人产生了隔阂，葛主任指出他的可能性很大。伍翼凡彻底关机，切断一些联系，家也不回。
其实，葛主任憎恨伍翼凡玩统方猫腻就将他的药从名单中剔除，伍翼凡因祸得福却不知。
伍翼凡整日上网，却收到一个同学发来的邮件消息。和这位同学见面后，一份迟来的领悟让他不知该喜该悲。世事的纷扰令他想逃离，去一个很远很远且很简单很简单的地方。
这个同学是秦晋。他来S市做医生了。他去的是红树林医院中医科。伍翼凡很惊讶，本不想见，但秦晋言辞恳切，说一定要见一面有重要的事告诉他。
当秦晋说与徐芩琴已离婚时，伍翼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中夹着莫名的欣喜欢慰。问道：“为什么？”秦晋说：“太累了！我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和徐芩琴的婚姻早出现了裂隙，只是外人不知道，走到今天是必然。婚姻这事啊，确实要讲门当户对，最好双方所处的家庭环境接近，否则习惯和观点差距大了日子就很难过。我们家的家境不好，所以我从小没安全感，立志发奋读书考出去。找对象时也想着找个家境好的可以帮扶帮扶。找到徐芩琴可以说是如愿所偿，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越来越发现日子不是自己想要的。”
“怎么呢？你俩经常吵架？”
“现在都不想吵了。刚开始还吵，为了洗澡刷牙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为开支花钱的事以及生育的事，吵到后面就不吵了，谁也难以改变谁。刚开始，我能为她改，朝她希望的样子改，可时间久了就装不下去了。我的生活习惯和性格是从小养成的，慢慢又做回了自己，两人就开始吵。她不喜欢我的一些习惯，又觉得我处事不够大气；我觉得她太多讲究，脾气大又任性。吵多了两人的关系就慢慢疏远了。再加，我想要个孩子，家里老人也使命催呀，但她暂时不想要，一天到晚都在忙，两人就越来越远了。”
伍翼凡知道秦晋不怎么讲究个人卫生，以前对晚上有洗屁股习惯的男生心存鄙视，觉得他们是娘们，现在却反被厌恶。以前他的节俭被郭老师表扬过，现在却被看成不大气。伍翼凡能想象秦晋受到的打击。伍翼凡说：“这都是一些小事啊！为了这些犯不上，可以好好再沟通沟通。”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在他们家压力大。徐校长是个要求很高的人，对我也很严苛。我时常感到有条鞭子在身后抽打，我要更努力才能证明自己。”
“他是你岳父，又是校长，肯定要做个样子，你也不必太叫真。再说了，有他的提携你还会差吗？有什么压力啊！”
“越提携越有压力，要做得更好去感恩！表现不好，他斥责起来也毫不留情面。这沾光不是那么好沾的啊！我对徐芩琴的任性和无理总是迁就和忍让，在家里总是她说了算，我感觉没地位，也没把控力。不怕你笑话，和她做爱也不能想做就做。叫什么妻子？我觉得她有点性冷淡。所以很郁闷很压抑，时间久了就想出轨。唉！不仅是我在那个家没地位，我们整个家族在他们家面前也直不起腰来，完全低人一等，遭嫌弃！我父母亲戚都不敢来我们家。”
“谁提出来离婚的？”
“我！我早想逃离了，但又舍不得名利，也很忌惮徐校长的威望。但最后还是演不下去了。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后，我和我以前的女友好上了。她是我的初恋，我们谈过几年，后来因为追求徐芩琴和她分了。得知她离婚了，我们很快又在一起了。在这之前我已经出轨了，那是章昊洋做的‘好事’，介绍几个浪女给我，让我帮他拉学校项目。可玩多了就没感觉了，也觉得没意思，毕竟没有感情。我还是渴望两情相悦。搞婚外情就像做贼，不仅处处小心，还会负疚地讨好徐芩琴，在岳父面前更要表现。生活越来越像演戏，很累，时间久了会精神分裂。开始，我不好意思提出离婚，感觉很愧疚，甚至希望她外面有人，可以主动提出离婚。现在想起来自己太猥琐。随着时间的推移，渴望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呼唤在内心越来越强烈。后来下死决心，提出那一刻就像摘下脸上面具一样敞亮！”
“你爱过她吗？”
秦晋突然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吧！但那可能不一定是爱，因为回想起来，我发现心里一直都有我现在的老婆。弄来弄去，绕了一圈，不知何苦！经历了这些，我觉得一个人不能背叛自己的内心真实想法。凡事背叛内心，心终究难平！感情背叛了内心，终有走不下去的时候。你可以强迫自己，却强迫不了感受，总有一天内心的呼唤会让你回归。唉！什么道理都是走了弯路才明白——误人误己！”
“能找到你想要的生活就很值得庆幸了！就怕——还在寻找还在走弯路啊！”
“徐芩琴那时是喜欢你的，你却来了S市。她通过我打听你的情况，我借机靠近她，给了她安慰把她感动了。其实我不做这个校长女婿也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当时不知道怎么那么没安全感。除了家境外，我觉得还跟我们扩招一代不好就业有很大关系，在寻找饭碗困难的压力下人的生存本能会使人忘了自己。如果当时好就业，我可能会冷静一些。如果让我重选，我宁愿研究生毕业后带着女友到三线城市当个医生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听说你对当年的选择还耿耿于怀。如果当初你选择了徐芩琴就好了，我就不用走这一步了。”
“猴年马月的事，早过去了！我想我也不适合徐芩琴，徐芩琴也不是我要找的！”
“嗯！这样想就好！我想你如果跟她在一起估计也消受不了——太任性，有些娇生惯养。我是真受不了。还是项宏潇洒，让我佩服。他离婚后与田慧又走到了一起，引起我极大的反思。随后我父母相继去世又给我很大启示——人死了什么也没了，所以要趁活着的时候善待自己。什么名利，什么地位都没有自我感受真实。于是痛下决心提出离婚。她很平静，没有任何反对，超出我的想象。有时想起来觉得对不起她。当初徐校长是坚决不同意我俩相处的，主要是我家是农村的，两家差距太大。徐校长越反对，她对我越好。她坚决要跟我，一度跟家里闹僵，徐校长最终也奈何不得，毕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俩不合适，她应该属于合适她的人！”
“你是怎么想着到S市来做医生的？现在都安顿好了？”
“其实想离婚时就在盘算下一站。我喜欢S市，我老婆也喜欢，再加我也想离开原来的地方。红树林医院这次出了事抓了一些医生，于是医院发布招聘我看到了。上次过来面谈，被医院聘为科室副主任。过两年，老主任一退我就是科主任了。现在房子买了，老婆也过来了，都安排好了。”
伍翼凡点了点头。秦晋脸上洋溢着幸福，一扫上次的深沉貌。他继续说道：“现在曲琦炜和章昊洋都出事了，你多加小心啊！这两人真是倒霉！这体制不发生改变，带金销售和拿回扣就不能从根本上杜绝。今天治理一下，明天整顿一下，起不到根本作用，把医生折腾得够呛，也把你们坑苦了！”
伍翼凡点了点头。想着这摊子事，他不由愁郁起来，现阶段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揪心的。
秦晋看伍翼凡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便知心中有事。于是随便闲聊几句便辞别了。
临别时，伍翼凡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徐芩琴是不是整天很唠叨？”秦晋一愣，不知何意，答到：“也还好！就是不如她的意时会多说几句。”秦晋似乎回过味来了，笑道：“你可以去找她。我认为你比我更适合她！”伍翼凡苦笑着摇摇头。
其实伍翼凡一直对嘴唇薄的女人有一种固有的感觉，认为她们嘴巴特能说，会像祥林嫂一样唠叨啰嗦。当初对比郝冬薇和徐芩琴时，徐芩琴的嘴唇有点薄。他突然想起了这个于是问到。问后又觉得太多余。往事如烟，厚也好薄也好与自己何干？
见过秦晋后，伍翼凡沉浸在欣慰之中没多久便感伤起来。倘若自己与徐芩琴结合了，肯定不会存在秦晋个人卫生和小家子气那方面的问题，徐芩琴绝对和自己相处得更融洽更愉快。他越想越悲戚，认为徐芩琴在得不到自己的情况下肯定把秦晋当做了自己。因为班上不止一个人说过秦晋的鼻子和他的长得很像。
伍翼凡认为他们的婚姻是场悲剧，走到今天是必然。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更是心生悲哀，满腹感慨。
然而，睡了一觉，第二天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释怀了，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他寻思虽然比秦晋在生活细节方面有优势，但在面对徐芩琴家庭方面的压力肯定不如秦晋。自己的自尊心更强，脸皮更薄，如何能承受那份压力？按照自己的个性肯定会倍加努力来证明自己以匹配她的家族，但那样活得太累，也终有一天会撑不下去。尤其自己那过强的自尊心和过于敏感的神经连自己都能扎伤，何况对方！没准自己不放手，徐芩琴都想逃离。
所以，在自己的成熟度没有达到一定高度时，超出自己所能承载的是难以把握的。可谓能不配位，必受其累！
想着想着，伍翼凡忽然发现徐芩琴和郝冬薇都不是那个选择题的答案——怎么选择都是错的！是因为自己现状差才会如此追悔那个选择。与其说是抱怨当初，不如说是在抱怨现状。那个选择题早已远去，自己却一直拽着它，把它当做情绪释放的“沙袋”，每每不如意时便拿它出气。
想到这些时，那个心结就此打开平复了。“沙袋”里的沙也从千疮百孔中流泻出，随风扬散。
关于爱情，伍翼凡想到了袁忆箫，但已成了往事。他越来越清晰地认为到最终能走到一起的真爱是彼此都优秀，而自己不够优秀就难以拥有。
真爱在哪里？今生是否能遇到？即便遇到了，对方是否也接受自己？两人是否能最终走到一起？这一切就像他寻觅的事业一样让他感到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