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一个人来到S市。
伍翼凡近一段时间总觉得有人会来,却没想到是自己实在不想面对的人。
章耀东开着车将此人从火车站接到某酒店。此人在车上望着窗外不断发出感叹:“变化太大呢!建得真是漂亮!”
来到酒店安顿好后,章耀东将其接到家里。到了章耀东家,屋里已挤满了人,纷纷上前喊着“郭老师”。
来人正是郭老师,此次来是为了办函授点。S市近几年推拿按摩业十分火爆,市场需求很大,于是学校计划在S市开设函授点教授中医推拿、针灸等课程。
郭老师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大家围着郭老师在客厅欢聊起来。郭老师扫了四周觉得少了人,突然问:“伍翼凡、董雨曼他们呢?”“哼”章耀东鼻子发出轻蔑,说:“他们愧对您,自然没脸来!”客厅鸦雀无声。郭老师问章耀东怎么啦。章耀东说:“这几个人做人有问题——吃里扒外,忘恩负义!”郭老师惊讶道:“不会吧!”
“这有什么不会?这年头见利忘义的人多得很,总以为跟着外人甜头大。后来他们跟的那个老板转了行把他们遗弃了。那个伍翼凡混得最惨!”章耀东环视四周小师弟师妹说,“就是高你们几届的那个班长。来S市这么多年,房子都买不起,三十好几连老婆也讨不到。已经废了!这就是背叛的下场!”大家沉默不语。郭老师并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先后离开了章耀东。当初还问过,都含糊其辞。他也很长时间没接到过伍翼凡的电话了,来之前也没打通他的电话。郭老师不再问,和在场的学生们聊起了学校的往昔今朝。
中午,章耀东请郭老师及师弟妹们吃饭。郭老师在一桌“桃李”的恭敬下喝得颇有醉意。席间,章耀东指着桌上的师弟妹对郭老师说:“他们这几批师弟妹不错,工作兢兢业业,比伍翼凡他们强多啦!”一个师弟见机说:“主要是章师兄教导得好!”另一个接嘴:“章师兄太照顾我们啦!”郭老师点了点头,对他们说:“这就对了!你们要有感恩之心,以后要多听师兄的话,多向他学习!”
桌上三瓶白酒喝完后,郭老师口齿不太灵了。突然说:“我……我要教……教训伍翼凡这些人!”说完靠在了高背椅上。最后两名学生把他架上了车。
第二天,郭老师拨通了曲琦炜的电话,约着明天见面,让他召集一下。曲琦炜立刻通知了班上同学。伍翼凡接到电话后怅然窘涩,犹豫了好一会才给郭老师打去电话。郭老师接到电话埋怨他换了手机号不说一声。伍翼凡忙解释:“刚……刚换的号,还没来得及通知。”郭老师随即问:“你和章耀东咋啦?关系怎么闹这么僵?”伍翼凡知道章耀东恶人先告状,但还存几分忌惮,于是说:“您可以问问其他同学,看他这人咋样。”
第三天,伍翼凡早早开车来到郭老师所在酒店,比大家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看见郭老师时,伍翼凡五味杂陈,当年劝说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那个选择题又在脑中迸了出来。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
眼前的郭老师头发花白,眼角皱纹如刀刻木雕,而如今的伍翼凡神颓面晦。郭老师感到伍翼凡的艰涩,不由也想起当年。他不知道他是否后悔,既然和女友没成,又是现在景况,估计难免不追悔,但只字不提,只感慨生活总在重复上演晚知迟觉的人生悲剧。
两人聊了一下现状。得知伍翼凡有房有车,郭老师的叹惜略减一分。就在郭老师正准备询问他与章耀东之间的事时,董雨曼程秉驰翁小羽三人到了,不一会儿章昊洋也来了。
大家看到郭老师十分亲切,各自上前问候,对一旁的伍翼凡却有点陌生。伍翼凡看了看董程翁三人,失落油生。董翁二人光彩可人,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程秉驰比上次又和润一分,脸上有了与翁小羽相似的光晕。
郭老师惊讶道:“董雨曼和翁小羽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嘛!”章昊洋说:“化妆品用得好!”翁小羽说:“放屁!我和董雨曼心态好,不像有些人掉到钱眼里长得像二筒!”大家都笑了。郭老师万没想到程秉驰和翁小羽成了眷属,他虽感意外但很高兴。他对程翁二人说:“恭喜你们啊!你们可是班上唯一成的一对。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可真是天作之合啊!”说完顺便看了看伍翼凡和董雨曼,两人迅速躲避郭老师的眼光。郭老师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递给翁小羽,二人敬谢不受,推扯再三才接。郭老师说:“你们班如果还能成一对,我到时一定亲自来道贺!”说着又看了看伍董二人,两人就当没看见。
郭老师接着对程秉驰说:“你的大作我拜读了,写得不错!文笔很好,但故事可能是我上了年龄看得有些晕。写作这东西就是坚持,坚持写下去别放弃就会成功。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啊,人人都有个当诗人当作家的梦想,然而能坚持下来的却少之又少。我工作后还断续写点东西,结婚有了孩子后就彻底荒废了。我很羡慕你能静下心来写东西。继续加油哟,我可等着看第二本啊!”程秉驰点了点头。
程秉驰的《迎春花语》第三遍修改已进入尾声,又将迎来神荡心悬地投稿。此次能否成功他仍然没底,不过,为了翁小羽,他必须全力以赴。
大家围着郭老师闲聊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曲琦炜来,他们可等着一同去荔香湾——这是郭老师点着要去的地方。只听见郭老师手机响了,是曲琦炜打来的,说医院有急事过不来,晚一点直接在荔香湾碰头。于是大家起身向荔香湾进发。他们也很久没去荔香湾了。
此时的曲琦炜根本没什么急事,正在电脑前汇总回扣。其实他完全可以稍晚再弄,却非要挤时掐点。
这几年,他养成了一种踩时办事的习惯。他能从事情准时准点并无缝衔接中得到愉悦。原本时间很充裕,但他非得拖延至临近。院内开会、朋友约会他都特别喜欢在约定的时间节点当下准分准秒的出现,提前到他会感到不自在。每每踩准点他都感到一种快感,然而为了踩准点却时常着急忙慌,经常一路狂奔还丢三落四,往往迟到十之七八。这些年曲琦炜参加药厂的学术会议更是增益这种习惯。那些学会的头头或大医院的主任或自认为是人物的都是晚到,他才不情愿提前到干坐等待别人的出场,所以每每迟到,医药代表们自不敢说他。
这天交了班他就可以走了,但不想去太早,要晚一点闪亮登场,于是想把回扣汇总完后再去。不待完毕,时间已迫近,却想做完拉倒免得留尾巴,只想着待会儿车开快点挤补时间。此时恰巧一名护士敲门进来,说一个病人的医嘱有问题。曲琦炜烦厌至极,将回扣信封及纸条塞进电脑包里转身来到医生办公室。原想快去快回,没想又遇到一个患者缠问病情,曲琦炜按捺解释一番。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变得焦躁不安。
当曲琦炜回到自己办公室时,感觉气息有点异样。迅速打开包,里面东西尚在。动了动鼠标,电脑亮了,桌面还是那个汇总表。他总觉得哪里有点异常。仔细打量了四周,发现椅子离桌子近了。他离开时椅子应该向外,怎么会向里移动?难道有人动了电脑反而弄巧成拙?又觉得像是自己离开时将椅子向里推了。他实在想不起来了。心里却有些不踏实,于是来到护士站询问。护士说没注意到有人进他办公室,这才稍安。一看时间来不及,于是给郭老师打去电话约在荔香湾。
曲琦炜快速将剩余完毕。把结果交给阎主任时,阎主任却正在办公室与病人家属谈话。他在门口徘徊,觉得进去不便,等又不知何时,心中却焦急万分。近一年,他性子愈发急了。只要是开启的事就想一气呵成,中间停工会让他焦躁。一件事不完成就难以开始下一件。一次,科室郊游,他因找一顶帽子居然没能参加。当时不把那顶帽子找到,他就出不了门。家里箱柜翻了个遍才找到,可时间几近晌午,他也没了性子。
阎主任见完患者家属后,曲琦炜将U盘交给他并简短地作了汇报,然后匆忙奔向停车场。
他不曾想自己百般谨慎的人却因一次大意而埋下祸根!
此时,章昊洋正开着伍翼凡的车急驰在公路上,后面的翁小羽几乎要跟丢。章昊洋为了省油将自己的车放在了酒店,硬要坐伍翼凡的车,伍翼凡推不掉,索性让他开。章昊洋暴踩油门狂飙。
章昊洋不断询问伍翼凡车的情况,伍翼凡随口作答。章昊洋说:“两年开了五万公里?这每天都开着车买菜吧?”伍翼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让章昊洋来开车,原本就是想借此让他少问七问八,没想到开车都堵不住他的嘴。再待细问时,伍翼凡说:“开你的车吧!你车管所查车的?”
程秉驰拉郭老师上了自己的车,在后排作陪,董雨曼也上了他们的车,一路欢聊起来。
车一点点靠近荔香湾,郭老师脑海不时响起“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的旋律。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大海的影子。郭老师问:“怎么还没上盘山路啊?”翁小羽说:“章昊洋带的这条路不经过盘山道。现在有了直达的高速,缩短了距离节省了时间,所以以前的老路走的人少了。”郭老师兴致顿减,还想着当年车在盘山路上见大海时隐时现的激动和切盼。
当车下了高速,荔香湾扑面而来时,郭老师顿感少了很多意趣。辽远的大海还是那么阔视润眼,可荔香湾却满是楼舍场馆,停车场车辆鳞次栉比。再看沙滩,设施参差错立,人点密布团簇。海边有汽艇驰过,空中有滑翔伞滑翔,一片喧嚣聒噪。
郭老师想起那一年那个人,感叹人非物亦非。其他人也都没了当年初来时的感觉。
大家向海滩走去时更是傻了眼,他们已经进不去了。原来荔香湾近两年游客激增,每日三万人的承载量屡遭打破,最高纪录曾一日高达二十五万,生态环境不堪重负且遭到严重破坏,而且事故频发。S市旅游局经过研究,决定在荔香湾沙滩入口处设置关卡,每日限定人数三万,并领票进园,当园内进入人次达到三万将关闭。由于是周末,而且他们又来晚了,电子屏上赫然定在三万,进口已闭。他们在入口翼闸边不知所措。
伍翼凡看郭老师有些失望,于是来到管理处与工作人员沟通,说:“我们老师大老远好不容易来S市一趟,你们能不能酌情照顾一下!”年轻保安严肃地说:“对不起,人员已满,改天再来!”伍翼凡苦口挨磨,保安丝毫不动。翁小羽上前去分辩:“现在根本没三万人,你为什么不放行?”保安说:“请看电子屏幕!”翁小羽说:“屏幕有毛病,现在一看就没三万。”保安说:“规定是每天进园人次,而不是当下在园人数,请您看清规则!”翁小羽还在强词,那人却不再理论。
翁小羽败下阵来。章昊洋暗笑。他从包里掏出一包烟走了过去,这是他随身携带打点人的。他将烟悄悄塞给那人,那人不收。章昊洋没想到一个小小守门员竟如此铁面无私,他连院长都能搞定,居然拿不下他。硬往兜里塞,那人身让手档,说:“请您遵守规则,不要为难我!这里有电子眼,请注意言行!”章昊洋这才看出对方是认真的,于是灰溜溜地离开。口中唧哝道:“一个小看门狗,一个月才几个钱,还装!”
郭老师看见学生们一个个铩羽而归,想说“算了”却欲言又止。亲自走到岗亭保安面前,看见胸牌上写着“郑××”,于是说道:“小郑同志你好!我从内地慕名而来,非常想进去走一走。明天就走了,希望你能行个方便!”保安说:“老同志您好!不是我不让您进,是制度!如果我对您格外开恩,马上就有第二个人也要求行方便,最后制度就形同虚设,荔香湾的环境就遭受破坏。您老人家应该能理解,而且您作为长辈应该成为表率!”郭老师哑口无言,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小伙子,不觉肃然起敬。然后点了点头说:“希望你能一直保持!”
这是大家第一次离大海这么近却不能亲近。往年来荔香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却有了距离,仿佛也在远去。
此时,曲琦炜赶到了。他开着车左插右超地一路狂奔而来。如果路上不是因为追尾前面的车,他就又幸运地踩着点与郭老师会合了,因此一直埋怨那个蹩脚司机。他上前握住郭老师的手解释临时有病人才来晚。郭老师笑着说:“我们的医生辛苦啦!”又打量一番说:“曲琦炜变化不小啊,比以前成熟多了!做医生还是很锻炼人啊!”曲琦炜说:“还是幸亏当初听了您的话啊!如果当年我考上了财会专业的研究生只怕现在还是穷的叮当响。原本不想做医生,不过现在体会到了好处——这个职业有社会地位,不用求人,都是患者来求我们,而且收入也还不错。现在房、车都有了!”郭老师满意地点着头。
曲琦炜的神气令伍翼凡咬牙切齿,心想上次怎么不被患者一刀捅死。董雨曼眼光移至别处,厌恶他身上的俗气。唯程秉驰能理解,他知道他以前在班上也是角落人物,有机会难免不扬眉吐气一番。
郭老师对曲琦炜说:“会计哪有医生好!还是你发展得最好!”然后又对大家说:“当初我建议你们学哪行干哪行,可都要转行,现在才知道医生的好处了吧?有一门技术还是强得多,当初都不听!虽然现在发展得也都还行,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而且医生越老越吃香,干别的年龄大了就不行了!”多年前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既亲切又尴尬。
所有人都看出郭老师最认同曲琦炜,即使像董雨曼和程秉驰这样在其他领域略有建树在郭老师的眼里也不是正途,更别说伍翼凡这种。此时曲琦炜得意洋洋,感受到班上从未有过的认可。其他人有些尴尬。伍翼凡更是无处藏形遁影。
“郭老师还是老思想!什么年代啊?现在医生也不是什么好工作——压力大,收入低,还得靠拿回扣增加收入,而且风险还大,患者稍不满意就直接与医生发生冲突。他们医院还发生了患者打伤医生的事件。所以,现在医生都不让子女学医。”翁小羽突然打破沉默,不以为然地说着。大家听了心里乐呵,感激翁小羽的辩驳。曲琦炜的脸一沉,恨她多嘴。这话也只有翁小羽敢说,她直性子无所顾忌。郭老师笑了,说道:“翁小羽提醒得对!郭老师老了,思想还是老传统,你们不要见怪!不论哪一行,只要用心做都会成功。你们发展得都好,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曲琦炜看大家站在翼闸外面,说:“大家进去啊,等我干什么?”其他人听着刺耳。翁小羽说:“谁等你啊!人数已满不让进。”曲琦炜无趣。郭老师说:“算了,回去!”章昊洋说:“那小保安太死板,油盐不进。”
曲琦炜立即掏出手机打电话,不知道跟谁联系。打完后,说道:“等一下!”不多时,只见那个保安走过来对郭老师说:“不好意思!不知道您是专程远道而来!”然后对着大家说:“你们几位跟着你们老师进去吧!”大家自觉在郭老师身后排起队来。
“还是曲琦炜本事大啊!”章昊洋说。曲琦炜神气洋洋。郭老师问:“你找的谁啊这么大能耐?”曲琦炜说:“刚才跟旅游局局长打的电话还怕不让进?局长的岳父正在我们科住院,我们给他安排了个单间。”章昊洋惊道:“旅游局长你都认识!牛!哪天投资旅游项目就靠你啦。”曲琦炜说:“如果不是因为郭老师,我哪会随便劳驾别人!”
保安掏出磁卡放在翼闸上,翼闸瞬间打开。此时周围已围过来一群人跟着排队,他们也要进去。保安说:“这是特殊客人。其他人不要跟着!”人群中传来:“凭什么?”
郭老师站在闸口犹豫起来。保安说:“您快进!”郭老师抬起头,远眺大海,闸翼突然关上。保安又将磁卡放在感应区,翼闸再次被打开。郭老师上前一小步又停了下来。身后的曲琦炜催促:“郭老师您快进啊!”郭老师忽然转过身来说:“算了!不想进去了。”其他人感到诧异,跟着郭老师向外走。
曲琦炜紧随其后说:“郭老师,您还是进去逛逛吧!我好不容易找的旅游局长帮的忙啊!”郭老师说:“不知怎么搞得,突然没了兴致!”
期间,不断有人来到荔香湾发现进不去,于是顿足片刻后就向更远的海域进发,去寻找新的乐土。
几近晌午,曲琦炜要请郭老师在荔香湾吃海鲜,郭老师却要回市区,于是大家开着车返回。
伍翼凡透过玻璃窗望着热闹非凡的荔香湾,感觉时光模糊,光影远去。
曲琦炜拉郭老师上了自己的车扬尘而去。章昊洋不甘落后,紧追其后,伍翼凡提醒他慢一点,他充耳不闻。曲琦炜驾龄短且又谨慎,很快被章昊洋超过,他奋起追赶。郭老师让曲琦炜走一段盘山路,可在追赶章昊洋时过了路口。
章昊洋在狂飙时却追了尾。对方车尾凹陷一大块,伍翼凡的车头也瘪了,地面有零屑散落。曲琦炜窃笑,在路边停了下来。被撞的车主下车一顿斥责,章昊洋埋怨对方不该突然刹车,于是争执起来。曲琦炜走了过来对章昊洋说:“你开那么快干嘛?连我的车都超!撞了吧!”那车主立刻说:“看见没有,连你们自己的人都说你开得太快了,你还怪我?”章昊洋很是恼火。郭老师上前询问章昊洋和伍翼凡是否受伤。只见伍翼凡满脸躁红。路上的车辆立刻变得滞缓,喇叭按得令人心烦意乱。
随后程秉驰的车才到,发现是伍翼凡的车发生碰撞很惊讶,开至前面停驻,大家走了下来。伍翼凡额头渗出汗来。
大家都让伍翼凡拍照走保险。章昊洋问伍翼凡说:“你买的什么保险?”伍翼凡支吾不详,迟步慢脚地走到车前松手缓姿地拍起照来。章昊洋急不过,来到副驾驶座位去开手套箱,他自己的保险单等都放在副驾驶手套箱。手套箱打开后,只见里面有一本册子。章昊洋拿出一看,是一本某租车公司的服务指南,于是喊道:“你租的车啊?你不是说是你买的吗?”所有人齐刷地看向伍翼凡。伍翼凡脸红筋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乞求自己的脸凉下来,可偏偏红到了脖子,大脑一片空白,口中“嗯啊”像是咳嗽。曲琦炜摇了摇头。
伍翼凡联系了租车公司,按照指示处理完。然后各自上车。
章昊洋没了飙劲,跟随其后。他在车上向伍翼凡道歉,伍翼凡真想大骂他一顿,可忍住了,寄希望他能内疚而不去传播。只得在心里怒骂而无一字半句表露。
伍翼凡每次都想以最佳面目出现在同学面前,却总被打回原形,甚至扒得一丝不挂,仿佛老天专门派了一个监督员,见他伸展嘚瑟就笞打至缩回。伍翼凡想着心中涌起阵阵悲怆。
曲琦炜在车上对郭老师说:“伍翼凡就是死要面子。买不起车还打脸充胖子,真是死要面子活丢脸!卖个药也是拉不下脸来。他不改变这一点以后没戏。估计也改不了了,都三十多呢!”郭老师发出长长地“唉”的感叹。
程秉驰的车里很沉静,谁也没说话。
车开到一家饭馆停了下来。伍翼凡真不想进去,可又怕被笑话,再则不能扫郭老师的兴,只得硬着头皮装自若。桌上又恰与董雨曼相对,更是极不自在,没敢看她一眼。伍翼凡很想解释:“我的车我女朋友开去了,所以我租了台车。”却欲言还休,终因编谎没好说,也恐又被识破。只是恨恼车祸现场没能快速反应圆过去。
曲琦炜给郭老师点了一瓶白酒,说:“我开车不方便,秉驰、昊洋和伍翼凡你们陪郭老师喝点。”程秉驰点了点头。章昊洋说:“我也要开车。”伍翼凡也想说开车,却张不开口,一言不发,任由安排。大家自始至终没提及撞车,伍翼凡又因被彻底看穿而恼恨感伤。
饭桌上,伍翼凡打圈敬酒,“祝郭老师身体康健”、“祝曲琦炜事业爱情双丰收”、“祝章昊洋财源广进”、“祝董雨曼早结良缘”、“祝程秉驰翁小羽早生贵子”。他与大家眼神浮光掠对。
由于喝得急,不多时面红微醺。桌上谈及班上同学时,他不时抢话干笑。
当谈到秦晋时,郭老师说:“秦晋发展的好啊!现在是系里最年轻的副教授。房、车结婚时岳父就给配齐了。”曲琦炜看了看伍翼凡,其他人沉默不语。只听伍翼凡说:“秦晋厉害!他也确实适合搞研究。”没人跟言,他又说:“徐院长还是有眼光啊!”郭老师立刻转谈另一个同学。
饭吃完,伍翼凡争先埋单,可程秉驰和曲琦炜都抢着要买。曲琦炜说:“这餐必须我来,晚上你们再来。”伍翼凡呆立不语,程秉驰争不过由了曲琦炜。曲琦炜付了钱开了一张发票,后来给了一个医药代表报销。
离开饭馆,大家又去了一家茶馆喝茶闲聊了会儿。待酒散话尽时,程秉驰要带郭老师四处转转,但郭老师想回酒店休息。于是大家作散,约着晚上再聚,可郭老师称晚上有事。
各自散去后,郭老师单独留下了伍翼凡回到酒店房间。伍翼凡此时只想躲在黑暗角落一个人静静地躺着,谁也不想见,也不要再见。原以为逃离了尬局,却又被郭老师叫住。
郭老师询问起他们与章耀东之间的事,并说:“章耀东对你们意见很大啊!”伍翼凡心头之火噌地点爆:“他是个什么东西——根本就不是人,衣冠禽兽!他只顾自己赚钱把我们当廉价工具压榨。这也就不说了,更龌龊的是让您想到想不到。他做了什么事您知道吗?居然强奸了翁小羽!”郭老师大惊失色。伍翼凡接着说:“还有更骇人听闻的,您可能一辈子都没遇到过。他居然将自己的情妇嫁给章昊洋并怀上自己的种。这是怎样的恶劣行径?我就知道这个婊子养的会恶人先告状。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还有脸见您!完全厚颜无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郭老师目瞪口呆。其实后面这一条伍翼凡也不确定,只是大家私下议论高度怀疑。此时他管不了那么多,恨不能将章耀东一砖头拍死。他脑海曾出现过各种弄死章耀东的情景,包括异形将章耀东活活咬死的画面。
伍翼凡感到很畅快,继续说:“这个人实在是不堪至极!满脑子除了钱就是女人,毫无追求!他一心想生儿子,可老婆又生不出,不知道还有多少女人会遭殃!幸亏董雨曼离开得早,否则也被强奸了。我为有这样的校友感到可耻,为学校培养出这种败类感到不幸!”“唉”郭老师长叹一声,说:“没想到是这样!我有责任啊!”伍翼凡继续倾泻:“他还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有个叫施友盛的老板对他有知遇之恩,因为有了竞争就视对方为敌人,四处揭人的短,说那人的老婆以前跟别人睡过。这种人渣,简直不可名状!”伍翼凡悉数章耀东的种种劣迹,一吐为快。郭老师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郭老师突然问:“你是怎么知道他强奸了翁小羽又欺辱了章昊洋的?”
“您不信可以去问董雨曼。他害了翁小羽后还威胁她,完全就不是个人!章昊洋把自己老婆逼得跳海自杀就是最好的证明。手上牵一个,肚子里还怀一个——三条命啊!您看那章昊洋像没事人样的,如果是他亲生的他会这样。他跟章耀东也彻底不来往了。不是章耀东做人太差,我们也不至于都与他断交。您看我们像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
“翁小羽被害,程秉驰知不知道?”
“知道。他与章耀东老死不相往来。不过他很爱翁小羽,现在还靠翁小羽养着写作,更是离不开。”
郭老师神情凝重,说:“真没想到章耀东是这么卑劣的家伙,完全没节操没底线!我真是瞎了眼!我做老师的对你们有愧啊!”
“您别自责,没人埋怨您!当初也是我们自愿的。”
郭老师掏出烟递给伍翼凡,伍翼凡接了过来,两人点燃抽了起来。郭老师忘了这是室内。若是在家里早被老伴撵出去了。
“唉”伍翼凡的长叹一声,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一种逃脱不掉注定的东西。像章昊洋这种掉到钱眼里的人容易利令智昏,一心巴结攀附章耀东就会被愚弄,即使不遇到章耀东也会遇到章耀西。我也逃脱不了我的宿命,总会遇到一些强横无理的人!”
看着伍翼凡仰着头一脸怅然地望着房顶,郭老师感受到他这些年的艰难,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唯有痛惜惋惜。
“我还一直以为你和董雨曼在谈。董雨曼是个不错的女孩,其实我很看好你们俩,没想到你们没在一起。”
“其实我和董雨曼不合适,我俩个性都很要强,在一起只会很受伤。我适合找个温柔的,她适合找个成熟成功的。她的选择是对的。她现在找的这个人跟您年龄相仿——五十多岁,小孩也就比她小几岁。”
“啊?这么大年龄?不至于吧?她不可能找不到个年轻的!”
“她被前面男朋友伤得很重。那男的就是一个人渣,把她玩腻了就甩了。”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我越来越看不懂!你说你喜欢温柔的,当年把徐芩琴介绍给你没看中;你说爱你的女朋友,可后来又分了手。现在一晃都三十来岁的人还没成家。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怎么呢!”
郭老师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当年那个选择,伍翼凡的心头仿佛被锥子扎了一下。他眼光低垂,神色黯然。当年那个彷徨又被唤醒。当经历了这么多,他越发看清楚当年那个选择题的答案。他清晰的认知到:对于一个男人,事业是一切,没有事业的男人什么都不是!他想如果当年做对了那道选择题,不仅自己不是现在这个糗样,眼前的郭老师也不是现在这样。他想郭老师肯定在笑话自己,也肯定一直在埋怨自己没能让他提升——这一点他一直很愧疚。他不能原谅自己,也耿怀当年的程秉驰,甚至有时会埋怨当年郭老师态度没再强硬一点。他追悔泣血。
沉默半晌,伍翼凡哀容愁面地说:“缘分天注定!有缘自来匹,无缘系还散!”
“你看秦晋——博士、副教授,身上还有好几个科研项目,前途无量!如果当初你听我的劝,没准比他还混得好!”郭老师惋惜地说。伍翼凡听了,一缸苦水翻倾五脏六腑。他现在与秦晋是判若云泥,后者是青年才俊,而自己却是一个不法小商贩,心里落差无法名状。
“他命好,那没办法!”伍翼凡装作满不在乎地说,“我现在也挺好的!我就喜欢这种自由,反而那种体制化的束缚我受不了,我更享受现在的无拘无束!”
“去年全国到处都在打击医药回扣,我最担心你。你还是去找个正式的工作吧,反正你现在房子也有了,赚到钱就适可而止吧!毕竟这一行违法!”
“违法?曲琦炜拿回扣比谁都凶!否则他怎么买房买车?前几年他开回扣药打出了人命,被患者家属一顿拳打脚踢差点丢命。您看他收敛了没,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伍翼凡反驳道。郭老师感到伤了伍翼凡的自尊心,也不再多说。伍翼凡继续说:“曲琦炜不知道害了几个护士,不停换女朋友,彻底变了。章耀东为了报杀子之痛,四处抢章昊洋的生意。现在章昊洋日子难熬。不过,章昊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嫖妓。程秉驰自费出书却四处说是投稿中的——太假了,那印刷质量一看就是自费不足的产物。还有,董雨曼的前男友真是让人大跌眼镜,那种男的都看得上……”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了。你先回去吧!”郭老师打断伍翼凡。
伍翼凡看了看郭老师,起身说:“那我先走了。明天一早来接您去荔香湾,早一点人少。”
“明天我有事要谈,后天再说吧!”
伍翼凡走后,郭老师望着窗外远处的红树林海湾。天水间几只洁白的鹭忽上忽下争戏着。他抽着烟,望了很久。
傍晚,郭老师独自乘车去了一个地方。很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那儿吃饭逛街。他依然记得那站叫梦渔畹。
当来到附近公交站,发现那个站台还在。上车后思绪飞到很久以前。
二十多年前,他和一位女同事来S市出差。也算是天赐机缘,单位原派一位男同事,可那男同事因病去不了临时换作这位女同事,而他对这个女同事素有好感。
他们利用空暇去了荔香湾。那是他们彼此第一次看大海,兴奋地有种想拥抱的冲动。两人不约唱起了:“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两人光着脚并肩徜徉在海滩,直至夕阳余晖照在那对长辫子上,撒向海面,留下金光闪闪。当年的荔香湾除了大海和沙滩,只有礁石和他俩。晚上,他请她吃饭,来到梦渔畹一个叫“南回北归茶餐厅”的餐馆。那晚,他吃了最好吃的火腿三明治。以后再也没吃到那晚的味道了。
郭老师有时想,如果当初说出了口,人生可能就是另外一番光景。那时他正和现在的妻子谈恋爱,觉得再追求别的女生是出轨,有自我谴责。虽然他和女朋友什么也没发生,虽然他发现和女朋友之间在性格、思想方面有些龃龉,虽然他对这位女同事有好感,觉得很合拍,这位女同事也对他有好感,却始终没敢跨出。等他想说出口时,她却成了别人的女朋友,后来又随夫去了远方。
前年她打来电话问候,而去年却因乳腺癌病逝。
那一小段吉光片羽在他心中永远珍藏。
郭老师来到梦渔畹,一眼望去——宽敞的街道,一栋栋高楼摩肩,完全辨认不出当年的模样。他徘徊其间,也不见当年那栋楼,茶餐厅自然也难觅踪影。当年的高楼现在只能算是小矬子,环顾四周,不见一座矮楼,想必早已不复存在。他不甘心,问了人,也没人知道。郭老师在估摸的地方找了家茶餐厅独自吃了份三明治,然后惘然而去。路上泪流满面。
深夜,伍翼凡在客厅呆望着电视,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他觉得自己是个小人,居然靠揭他人的短来掩饰自己的失败。他很自责,很想哭。近几年,他时常幻想着向大海深处走去,一直走到海水淹没自己。他觉得那个地方不是荔香湾,而是红树林。
郭老师第二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S市。当伍翼凡打来电话时,他乘的火车已驶离了S市。伍翼凡很意外,还想着拉郭老师去荔香湾再谈谈心,却没了机会。在电话里,伍翼凡说:“郭老师,对不起!当年没听您的话导致自己没混好,也没能帮您提升,害得您现在还四处奔劳!”郭老师说:“没有的事!你千万别多想!当年是为了让你选择徐芩琴我才与提升一事挂钩,其实不相干。带学生我习惯了,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很快乐,出差我也很享受,权当旅游。我马上就要退休了,还舍不得这个岗位呢!你不要多想,好好工作,我还等候你的好消息!”伍翼凡最后哽咽着说:“郭老师您多保重身体!抽空还是去染个发吧!”
其他人得知郭老师走了都感到很突然,还计划着一起欢送。程秉驰和翁小羽还买了一些特产也没能送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郭老师只说学校有急事提前返回。
郭老师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那些跟着章耀东干的学生打去电话。他劝女学生离开,对不如意的男生也劝其离开,让他们不要顾虑章耀东。
郭老师再也没向章耀东推荐学生。章耀东对伍翼凡这伙人恨之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