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站起身继续说道:“父皇何等英明,他怎会不知读书没有错,读圣贤书也没有,错的是读书的人。但是父皇却非要把这些圣贤书,跟太医们糟糕的医术联系起来。为的就是让三位阁老主动提出废除太医世袭制,可惜啊,内阁三位老臣似乎只看到了父皇的用意,却没看清父皇的本心。如今本宫只能指望其他人能看懂父皇的本心了。”
萧敬和牟斌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原来弘治皇帝和太子在这里唱双簧,想让他们带头叫好。这等露脸的事儿他们会拒绝吗?当然不会,弄得好了青史留名,弄得不好最多跟文官不和而已。
萧敬一个宦官,他跟文官们本来就是貌合神离;牟斌是一个武将,他们整日被文官们压制,早就想找个机会整治他们一下。
萧敬牟斌互相斜视一眼,嘴角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朱厚照看他们都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安排,便不再逗留,直接回到了太医院前院。过了好一会儿,萧敬牟斌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萧敬先行礼,礼毕后操着公鸭嗓子说道:“启奏陛下,奴婢已经发现太医院的些许弊端。”
牟斌也不甘落位人后地说道:“陛下,臣也发现了些东西。请陛下容禀。”
朱厚照看着两个人,心里有些纳闷,本宫留你们在那里,就是想让你们商量出一个方法,你们倒好竟然各自为战。朱厚照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
弘治皇帝则表现得很淡定。
“牟卿家,一介武人竟也能看出这里的弊病,朕倒是有些期待,那就由你先说吧。”
“卑下虽然只是一介武夫,但是也知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天底下的学问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这些太医们却个个舍本逐末,不看医书看起了杂书,这便是臣看到的最大弊端,臣以为太医院的无能跟他们看的杂书有很大关系,请陛下明鉴。”朱厚照承认之前有些小看牟斌,朱厚照还是以为他真的是个武夫,没想到……不过这些话更像是背诵出来的,肯定是萧敬教授的。
刘李谢三人一愣,他们没想到连牟斌也看出了太医院的门道,他们心里吃惊的同时,对牟斌说的话,也非常气愤。
谢迁脾气最急,听完牟斌的话,立马站出来对着弘治皇帝躬身行礼,而后冲着牟斌驳斥道:“尔一介武夫,怎可如此诋毁圣学,你才读过几本书,你又怎么会懂得圣学典籍中的奥秘,竟敢大言不惭说四书五经是杂学。”
萧敬这时候也开启了防御模式,萧敬理直气壮地说道:“太医们也有圣学,他们的圣学是医书药典,他们当然也可以看些其他的杂书,但是如此专注去学习杂学,岂不是辜负神农先贤,刚才牟指挥使说他们舍本逐末并没有错。”
李东阳站出来跟谢迁一样,也是先对弘治皇帝躬身一礼,而后才开始辩驳萧敬。该说不说大明真是礼仪之邦,吵架之前先行礼,再开骂。朱厚照到现在才看出来,原来萧敬和牟斌有明确的分工,一个负责进攻,一个负责防御
朱厚照在边上看着,父皇和母后坐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旁边的茶几上居然摆上了茶盏和少量糕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打算让他们打持久战吗。
朱厚照心里想着,都折腾了一天了,天都快黑了,眼看就要掌灯了,实在是有点累了。
“萧公公,太医们的圣学是圣学,难道我等的圣学就不是圣学了吗?大明哪条法律规定太医们不能看孔孟圣学?”李东阳两个连问。
“李阁老,谁的圣学都是圣学,咱家就是个宦官,咱是最公平的了,刚才牟指挥使说的话明显是站在太医的角度表述的,李阁老博学多才不会没听懂吧。”萧敬这句话充满了嘲讽。
李东阳继续说道:“我等何曾辱没过其他圣学,为何尔竟说孔子、孟子、朱夫子是杂书?”尔这个字放在这里是非常不恭敬,一般出现于长辈教训晚辈的时候。
萧敬继续说道:“在太医院这儿孔孟就是杂书,太医们闲暇的时候读来放松心情也无不可,如今他们却精研此道,真是让人唏嘘,可惜了比孔孟更早成圣的神农。”
这句话说的是孔孟有什么牛的,跟神农比起来啥都不是,大明的文人都崇古,在他们眼中越古老的圣人越牛掰。
萧敬模仿文人的辩论,开始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反击。
朱厚照看着双方有来有回,心中更是坚定了一个想法,一定要找个老师好好学习一下孔孟,刘瑾要不是在尚书房读过书,绝不会有这样的口才。
就这样你来我往,大约经历了十几个回合,终于双方的言论开始激烈起来。
谢迁颐指气使地说道:“经史子集,四书五经是先贤圣典,太医们读这些书并没无不妥,尔等胡乱栽赃就不怕遗臭万年吗?”通过这句话朱厚照听出来了,谢迁急了。
他不急眼不行了,萧敬几次说到太医院的太医们为了巴结六部上官,舍本逐末地钻研八股杂学,却疏忽了本来的学问,这是对医药界先祖的不敬之罪,更是对先贤神农的不恭,诸如此类诛心之词,层出不穷。
士大夫最是崇古,可以说他们学问不精,但是不能说他们有辱先贤,这会让他们被其他士人唾弃,比遗臭万年还要严重。
三位阁老无论怎么反驳,都摆脱不了太医院糜烂的事实,太医们精研的是八股,而非医书,这也是事实,有句话说得好,事实胜于雄辩。
谢迁连最后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充满了威胁,意思很明确,你们非要把太医院无能的事栽赃给孔孟圣学,谢迁就他妈的用史书写臭你,让你遗臭万年。通过这里不难看出,明朝的历史话语权是由士大夫掌握的。
后世经常有人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其实这句话并不全面,历史是由胜利者供养的士大夫们写的。得民心者得天下,其实应该这么说,“得士绅者得天下”。中国的历代封建王朝都是如此,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从秦汉开始便逐渐成为趋势,以至于产生了三百年定律,任何一个王朝都活不过三百年,因为每一次都会因为士绅阶级霸占社会生产资源,导致老百姓不得不反叛,官逼民反的情况也有,但是王朝的更替绝对不是官逼民反,而是士绅逼着老百姓造反。
士大夫为了体现统治阶级心怀天下的胸襟,把士绅说成了民,当然了,这么说也不算错,士绅也算民。只不过这些人在泱泱华夏各民族群众中占比很少,但他们所占有的社会资源却很多,这就使得统治阶级不得不依靠他们。
站在一旁的刘健一直没有说话,弘治皇帝过一会儿就瞅一眼刘健,这时候的刘健也在想,弘治皇帝不像是随意株连的凉薄之人,为何今天却如此较真,刚才明明已经表明了立场,支持皇帝惩办太医院,为何还要让萧敬和牟斌出言讥讽。
他开始重新思考,今日之事是否有遗漏。当他想到,太医院竟然会如此不堪的时候,心里多问了一句,太医院怎么会如此不堪。
刘健不愧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稍加思索他便明白了弘治皇帝的真正目的,竟然是太医院的世袭制度。弘治皇帝的本心是要彻底整饬太医世袭制,避免如今的场景再发生。
之前太医院的人跟朝中各部都关系不错,御史台跟太医院的关系也不错,据说太医们经常跟御史清流吟诗作赋,好不快活。
他明白了,刘健彻底想通了,之前经历过几次不大不小的贪污案件,弘治皇帝曾经想过要整饬太医院,但是被御史台和六部的人随随便便地应付了过去。
有些事情,皇帝办起来寸步难行,但是内阁、六部和御史台如果能同心同力,事情的进展速度将是惊人的,而且是不可逆的。
刘健微微一笑,心里想着原来陛下是想让内阁牵头,其他各部积极配合。今天的这一出戏是给内阁一个团结各部和御史台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只能由内阁自己说出口,如果由皇帝说出口则不会有任何效果,甚至招来御史言官的一片声讨之声
刘健站出来,萧敬见刘健终于动了,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此时的他口干舌燥,谢迁和李东阳也面红耳赤。可见双方的辩论已经到了极限,刘健站到弘治皇帝对面,深深一礼,双方的辩论戛然而止。
弘治皇帝也收起看热闹的心,看着刘健。
刘健对弘治皇帝十分恭敬地说道:“老臣刘健有话要说。”弘治皇帝起手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刘健继续。
“孔孟圣贤也好,医药圣典也罢,都是先贤们的呕心力作,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也无须互相攻讦诽谤。太医院如今的不堪,皆因太医世袭制所致,并非因为他们看了孔孟之学所致。”
终于有人说到点上了,弘治皇帝捋着胡须点点,说道:“依刘爱卿之见朕当如何?”
此时的谢迁和李东阳也明白了,原来今天这出戏,皇帝是编剧,萧敬和牟斌是主角,太子是导演,他们三个内阁老臣才是观众。
“陛下,臣以为应废除太医世袭制。”刘健继续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