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生站在水牢石柱最上面,俯瞰整个妖界。
灯火零星,像被踢的七零八落的滚灯,三五一群各自聚集着。
坦生焦灼在思考,她一时兴起启动灵空飞到最高处来体会凌绝顶之豪迈…可她飞不下去了……
她闭上眼睛,即尽量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再启动灵空,让里面的人带她下去……
一阵疾风吹来,把坦生的身子吹的摇晃,她不禁一身冷汗,如果掉下去会被摔成泥的吧…身后是一片广阔的白色平台,平台上因长久风吹日晒,已经有了一大道裂痕,可以探进一个脑袋清楚的看清牢狱里面。
里面仿佛黑漆漆的深渊,无数像做出施舍动作的手一样的石台纷纷从黑暗里伸出来,坦生莫名的害怕,仿佛它真的要从深渊里施舍自己什么…如果没有黑血契机,或许她什么都没有,只是路天水嘴里的一块肉……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黑血为源头,而不是坦生本身……如果她像三千年后一样普通,是不是就活不到现在了……
坦生心酸着,忘却自己此刻正在高处,她越来越清晰的知道,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有。
这个时候她的肩膀被轻轻碰了一下,她就像被惊吓的猫,立刻向前逃躲,大腿的疼痛令她慌了神……她急于逃跑,一条腿卡在了平台裂缝里,她两手抓着粗糙的地面,想及时爬出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如此的垃圾,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拖不动。她的身体向后一滑,腰和一条腿卡在裂缝里,只有上半身和一条腿努力在平台上支撑着,随时会掉下去……
今日刚耍了威风,如果就这么掉下去也太丢人了。丢人是小,那深渊里又是笼子又是石头的,估计都到不了底,就被摔死了。
“你都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了,还怕什么?”雨盈尊调侃的说。
坦生回头,见他一身暗金纹黑衣外披黑裘袄,一头黑发随风飘动。他平时都喜欢把头发束起来的,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散着头发,像是刚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梳洗。他本来看上去就松弛懒散,若再不打理些,看上去更加懒散,像一潭死水。
“站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坦生羞愤道。
雨盈尊走过去,提着她的胳膊用力一拽,把她从裂缝里拽起来,坦生腿软的抓住他的胳膊缓了好一会儿。
“听闻你今日做了一件大事,妖界变得安静了。”雨盈尊好奇道。
坦生揉着自己被磕痛的大腿说道:“我没做什么,只是按律处罚他们。”
“嗯…胆子还是很大的嘛。”雨盈尊揉揉她的头顶夸赞道。
“你又来干什么?”坦生拿开他的手问。
雨盈尊叹了口气说:“晴雨万生楼里没意思,不如你有意思。”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比我更无聊的人。”坦生自嘲道。
“我不想走了。”雨盈尊突然说。
“妖界这么大,你想在哪都可以,爱走不走。”
“我想在你身边,不走了。”
“那不行,我知道自己是你的肉盾,我每天看见你,会很生气的,但我又不能杀了你,杀了你我也会死。我不想死。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认真道。
雨盈尊有点失望,不过这种情绪一闪而过,很快他又变得无所谓了。
“这样啊……哎,我真是可怜……哪里都没得去。”他装可怜道。
“你有钱啊,哪里去不得?”
“金银是流动之物,我又不是一直有钱。比如现在我就很穷,一个子儿都没带。你就收留收留我呗。”他贱兮兮的用手指点了一下坦生的肩膀。
坦生赶紧把他的手推开:“不!”
“你真狠心。”
“是你狠心,兵器司里那么多绝世武器可防身你不用,偏偏拿我当肉盾,无视我的生命和尊严,你多狠心啊!”
“不一样,那些武器终有极限,可你没有。”
“那我还得谢谢您慧眼识珠了?”
“啊。不用谢。我眼神一直挺好。”他笑着回应。
坦生用力推了他一下,他身子摇晃差点没摔倒。
“你我之间终有玉人隔阂。现在我没有黑血了,我也不会不死不伤,我的一切终有尽头。”坦生看着他,泪眼朦胧,令他心生怜悯。
他走过去,冰凉的手伸向坦生的脸,坦生气乎乎的躲开了。他非要靠近,非要触摸她,非要把她的脸捧在自己手里。
“你干什么!”坦生气愤道。
雨盈尊认真的看着坦生,目光里闪烁的温柔不见了,只留下坚定:“我的一切也都有尽头,我保证我死的时候不让你死行不行?”
“如果没有黑血契机,我不会在这里,你不会认识我,更不会给我拿着食物,权力,和保护,更不会在这里与我四目相对!我若拥有的只是因为黑血,你现在不愿舍弃我甚至愿意在我身上花费更多的时间,是因为你没有更好的选择!”坦生清醒的告诉他。
他垂目看着坦生,不由的泛起一阵心酸,他仿佛看见了一艘没有帆的小船,在没有尽头的海上飘,她躲在船里,这艘又小又破的船就是她唯一的盾。
她用倔强掩饰自己的不安,用尊严与底线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她认为自己作为玉人是一种耻辱,是一种利用,是无视了她作为人的尊严。
可雨盈尊即便知道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因为她说的是对的,他无言辩解。如果没有黑血契机,他们可能永远不会相见。
她本就不安,雨盈尊还给了她伤害。对于雨盈尊来说稀松平常的事,对坦生来说就是伤害。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生存的世界不一样,认知是不一样的。
想要什么就唾手可得的雨盈尊,从未在乎过所得之物的想法。
如果是从前,这个月偶废了,他会去寻下一个,总会有更好的月偶。可是现在他想修修补补。
可这种“长情”覆盖下,坦生依旧是月偶,是玉人,并非坦生本身。
“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如果你找的月偶知道月偶是什么,他们一定不会同意的,即便你对他们在再好。” 坦生看着浓浓夜色下的妖界说道。
雨盈尊慢慢松开坦生,微微笑着说:“我只是觉得他们知道真相没有意义,因为他们知不知道我都会那样做。”
坦生“所以,我错了,我不应该问你真相,因为作为始作俑者的你不去改变,我又能改变什么呢?我能终止这场不平等的利用,方法只有牺牲我自己,可我不想让你死,也不想辜负我的生命。”
雨盈尊看着她流泪,胸口莫名的沉重,这百年间,他见过听过对他的太多质疑,他不在乎,因为那些和流水尘风一样,稀松平常。月偶对他的任何怨恨,质疑,也都稀松平常,他在意或者不在意,它都会存在的。人之本性,也都平常。
雨盈尊用扇子敲敲自己的头,道:“嗯……我怎么觉得你好复杂……”
“我也希望我是个空壳,那样你们随便一个人就可以任意摆布我,而我不会有任何的情绪。就像三千年后的我一样。”她目光空洞,眼眸里映着一闪一闪的远处的灯火。
雨盈尊沉默的笑着,不说话。
一阵疾风起,把他们都推下了白石高台,雨盈尊抱住她,像抱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七星蟒扭曲着庞大的身躯卷着他们平稳落地。
雨盈尊放开坦生伸了伸懒腰说道:“我这个人还真会自讨没趣。”他用扇子撩了一下坦生的下巴,坦生躲开,错愕的看着他。
“我走了。”他笑着转身离开了。
坦生看着他离开,茫然站在原地,直到无疾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恍然醒过来。
“陛下,高处危险,以后还是不要自己去了。”无疾提醒道。
“嗯…”坦生匆忙应了一句,就去自己的小殿了。
离开了琉璃宫的雨盈尊,匆忙钻进一片黑漆漆的竹林,一团不安分的气在他胸腔里游荡,翻滚,如一只庞大的蛇蠕动着想要挤破这胸腔。他大口的呼吸着,可却越来越窒息,他无力的跪在地上,身体越来越麻木,手臂上滑腻的皮肤慢慢干涸开裂紧缩……
此时,竹林哗哗一响,花朝从天而降落在他旁边,将一竹筒血红的药水灌进他嘴里。
花朝愤然道:“我说了,魔君我们帮你找,你为什么不听?魂书需要药,月偶也需要药,你一直驱使魂役,一直养着月偶,药已经不够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对花朝说:“我也跟你们说过,不要离开晴雨万生楼,不要让人发现你们的真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当年,我杀三千山巫族大巫师,他用最后的力量对我下了毒咒,幸好当时承咒的是月偶,可后来他死了,我不得已才另寻一个月偶,如果,我失去月偶,我就得自己承咒,我现在还不能那么做……”
“你永远都不会满足。”花朝失望的说,“本来,青麟侯鱼照初的死就已经让御兽族圆满了,你非要弄出个魔君,掌管着各族大印……总喜欢把矛盾引到一处……你是谁呢?你不过一个大地生命之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天宝册不属于大地,利用它不顺天地之道,就算没有那个毒咒,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我贪心,你们都知道,这是我的本性。我如果不贪心,我就应该在地蜥给御兽族无端的审判里,被折磨死。我能活到现在,不是天不绝我,是我不绝我。”他眉眼如画的笑着:“我怎么不能撑呢?只要我不想死,我就死不了。”
“你现在需要很多的药,你连自己都快保护不了了,怎么保护我们?”
雨盈尊看着她无声的笑,他想要的是大地完整,晴雨万生楼的雅官们只是大地完整的一部分,如果他有别的办法能留下他们弥补大地完整,他们也可不必活着。
这个笑容依旧像往常一样轻松,慵懒,可花朝隐隐觉察他有些不对劲。
她又丢给他一瓶药,转身离开了。
雨盈尊喘了口气,抬头看着竹叶萧萧而落,天上星光像月亮一样大。
他捂着胸口,酒瘾抓挠着他的喉咙,他又窜出竹林买酒去了。
毫无意外的,他又喝多了,走两步摔两下,最后倒在了妖界野村的路边,昏昏沉沉睡去了。
坦生躺在阁楼地板上,两手垫在头下,她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心里空洞,眼睛里也空洞,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一道黑影突然从窗口窜进来,坦生还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就被他一刀刺在胸口……
“这样废物的月偶,怎么配的上他。”混沌的声音在坦生耳边响起,她的眼睛被蒙上,胸口的裂伤疤痕未消,就又被撕开了……她整个人像被翻了个个,骨肉的热气腾在她的皮肤上…
她像垃圾一样被打包扔进湖水里……
凌晨,雨盈尊从路边醒来,几只灰狼在他身边嗅来嗅去,他揉了揉沉重的脑袋,掸了掸身上的露水,把那几头狼踢开后,爬了起来。
他敲开了昨日卖酒的门,又买了些酒菜,兴冲冲的去见坦生。
琉璃宫里,黑甲士兵急忙向雨盈尊禀报:“先生,妖皇失踪了,正在寻找,目前没有任何结果。”
雨盈尊心慌了一下,他身体有些卸力,想走快些,却没力气。他走进小殿,把买来的东西放在书案上,再上了阁楼……
阁楼上干净如洗,但对血腥敏感的他一下就闻到了血腥味,与血腥混合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熟悉的气味…是鱼有枝……
这时院中一阵躁动,他趴在窗台向外探看,只见七星蟒叼着一个黑色的湿漉漉的包裹从湖底游上来,它爬过宫墙,盘绕在院中,轻轻把嘴里的包裹放下,雨盈尊只觉一团凉气从头顶落到了脚底……
黑甲士兵把黑色包裹打开,里面露出坦生小小的脑袋……
雨盈尊只觉得一阵恶心,他身子瘫软在地,两手扒着窗台,一阵热流从胸口涌上来,是血……
浑浊的湖水里,那个浑身漆黑,额间刻着金线的男人疯狂的向坦生靠近,可是他身体有一条黑色的荆棘一样的锁链,让他根本触碰不到坦生,他无声的挣扎着,像被攥皱被撕扯的皮毛。
人乃兽,勿入尔眼。
在坦生被刺杀的阁楼上,在雨盈尊眼前,慢慢浮现这七个字。
雨盈尊盯着那几个字,慢慢明显又慢慢消失,是风鸽传信,他发出一个魂役去寻找坦生的灵魂,再起身身化虚无赶去密信局。他要看看给他传信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