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醒后,已经置身庶谷之地了。
千亩良田的地头,雨盈尊懒散的倚靠着秸秆垛半坐着:“训练现在开始。”他用扇子遮阳,对懵然的坦生说。
“这田间地头训练,不会把别人的粮食破坏吗?”坦生挠挠头问道。
“不会。我跟他们商量了,让你一天之内把所有的粮食收割完,运回粮仓。”他轻描淡写的说。
坦生站在地头,望着茫茫金海,粮食的香气扑面而来,是最令人安心的香,不过这一望无际的良田,又怎么可能靠一个人一天收割完。
坦生回头看着他说:“我做不到。”
雨盈尊耸耸肩说:“没办法,必须要做到,明天有雨,今天不收完归仓,这粮食就烂在地里了,你不是最喜欢粮食吗?现在你少收一粒,三千年后,你的同胞们就少吃一粒。”
坦生不可思议的说:“真是难为你了,能想出来这样的话…想了一夜吧,快累死了吧?”
雨盈尊用扇子挠挠头,懒洋洋的说:“可不嘛,头上都要长犄角了。”
坦生气气的走近地里,回头问雨盈尊:“有没有工具啊?”
“没有。”雨盈尊懒散的说。
坦生低头开始干活,天地已经很干了,干出裂痕,走路拌脚,在裂痕里,爬出来很多柔嫩的藤,金黄的谷子从头到脚都已经黄了,在深秋的肃杀之气里,从头到尾的被杀死了,而种子是它的希望,所以它把种子举向人间,用自己的种子贿赂人,让人食用之余,再种下它的一粒种子,如此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坦生把谷子掐下来,兜在衣服里,衣服装满了她就去低头倒掉,再回头继续摘,如此往复几十次,坦生只是摘出来一条窄窄的路,路仅仅是一段并没有到尽头。
她累的倒在地上,背贴着地,谷子秸秆粗粝的支撑着她的背,目光里被低垂的谷子占据,只露出一丁点的空隙可以看见遥远的天空。
“如果,我会分身就好了,分出成百上千个我,一下就把这里收完了。”她自言自语。
可不能休息太久,她起身,头从谷子丛里探出来,看见雨盈尊在岸上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真实的,这月偶为何只能承担伤害,不能承受好处呢?
坦生气乎乎的瞅了他一眼,继续摘谷子。不知是不是这谷子的香气可以开辟人的智慧,坦生一次一次与它接触,一次一次把它抱在怀里,竟然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深处,也有像大地一样空旷的地方,那地方有很多裂痕,裂痕里会爬出藤蔓,不,不是藤蔓,是一个个的飘忽忽的,像藤蔓一样柔软而有力的人,他们没有性别,也没有区别,他们肩颈上坠着金色米粒大小的小球串成的布料,腰上挂着金色细圆环。他们从裂痕里爬出来,穿行入天地,身体摊开如一张网,所有的谷子都坠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令谷子乘风飞去粮仓,如一座金色的桥梁。
坦生痴痴的看的入神,待到低头看自己怀里的谷子,只剩下一个。
雨盈尊在岸上看的津津有味,嘴里的酒都变得格外的香甜,浑然不觉他已经喝多了,脸红红的。
那些没有区别的人将谷子运往粮仓,并没有回到大地缝隙,反而在天地间横冲直撞,吓到了不少人。坦生迷惑着,她一直站在原地,不知怎的,她一直相信那些人会回来。
慢慢的,她感觉到身上不知哪一处钝痛,无法形容在何处,就是一阵一阵的越来越痛,直到后来像她的身体撕开一样,她痛的跪在地上,直不起身…
那些人纷纷回来了,围绕着她,注视着她…姑且算注视吧,因为他们没有区别,没有脸,就像一个个变色龙,他们依靠什么颜色,他们就会变成什么颜色,就像现在日落西山,他们都变成了夜幕降临的黑蓝。
他们开始攻击坦生,不知道是哪一个先出手的,紧接着其他人跟上,一人一下,犹如戏谑。他们像没有尽头一样,坦生一直在挨打,慢慢的她的疑惑渐渐被愤怒占据…她也已经被那些人踩进土里,怀里的谷子也被踩断…坦生彻底愤怒,她伸出手去随便抓住一个人,便骑在他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抡打他,她忘记了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只是像野兽一样,用自己下意识的力气去揍他,其他人被吓到了,他们纷纷静止不动…坦生感觉不到疼,但身下那个人始终不变样子,她一拳一拳下去,他的脸渐渐变成了坦生的模样……坦生的拳头迟疑了,不忍再落下去,抬头环视周围的人,此时雨下了起来,哗啦啦,无边无际,都是雨,那些人犹如身上的墨迹被冲洗掉一般,慢慢的浮现出了坦生的模样……
他们面无表情注视着坦生。
坦生疑惑,不解,直到他们都纷纷举起右手,指缝里流出了黑色的沙子,沙子泛着淡淡的白光,和罗龙舟抛弃她时,覆盖在她眼睛上的海底沙一样…
“你是来牺牲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他们像是在祝祷,像是在哀鸣。
她站起来,愤怒的说:“我不是!不要用牺牲那么大的字眼来诉说我的命运!那不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身如浮萍,又怎改变得了大河怎么流!”
那些人呜呜咽咽,扰的坦生愤怒不已,她对着他们乱抓乱打,毫无章法,毫不冷静。
这时,醉醺醺的雨盈尊从背后捂住了坦生的耳朵,紧张慌乱的坦生面对这突然的触碰,更加紧张,直到他慢吞吞说出那句:“是我。”,坦生才敢松懈半分。
他打着酒嗝,吐着酒气,他弯着腰下巴抵在坦生头顶说:“你听得见深海的声音吗?”
“你是在说,我脑袋里都是水吗?”坦生愤怒的说。
“不是。你很聪明,你已经撕开了灵空,只是无法控制它。深海远非你所看到的那一汪博大的水洼,它很深藏纳很多奇特与危险,探索不尽,你是深海,深海容得下所有的鱼虾。”
“可是,他们长成我的样子…他们在攻击我!”坦生愤怒难平,甚至身体都在颤抖…
雨盈尊醉醺醺说:“嗯…他们都是你,怎么会攻击你呢?是不是你在攻击自己?”
“我没有!”坦生倔强道。
雨盈尊看着周围漂浮的很多人,他们都慢慢化作黑色的泛着蓝光的鱼影融进坦生的身体。他笑着对坦生说:“你的嘴硬是和谁学的?”
“我没有。”她小声嘟囔着,伸手把雨盈尊的脑袋推去一边,他身体失衡烂泥一样的倒在地上,泥,草,把他的衣服弄脏了。坦生转身看他,怀里唯一的谷子也掉在了他身上…
坦生伸手去捡,雨盈尊却把那个谷子抓在手里,醉醺醺的说:“谷子发芽了。”
他喝醉了,手软的没力气,坦生把谷子从他手里抢过来,好好的藏在自己怀里。
“其实,这里的谷子早就被收完了,这千里良田只是一场幻象而已,你啊,不知是聪明还是愚笨,你撕开了灵空,却看不破这一场幻象。”他眯着眼睛煞有其事的说。
坦生踢了他一脚,转身想走。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个逆子,扶为父起来……”他作死的喊。
坦生气鼓鼓的回头骑在他身上,抡起拳头砸在他脸上,赏了他两个乌眼青。
小雨一直不停,冻得二人发抖,雨盈尊最先顶不住了,他召出魂役背着他俩走了。
他回琉璃宫后,各种撒酒疯,还好坦生的小殿里空,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任他赤脚疯狂来去,也没什么。
坦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叽里呱啦像念咒。她不堪其扰,跑去门外坐着了。
屋子里灯火晃动,他的影子跑来跑去。
坦生回想起今日在庶谷的时候,身上莫名的不知道在哪里的疼痛,也许就是所谓的灵空,被撕开的地方…身体里明明都是血肉,哪里来的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她坐在门口,抬头看着天上星轨,看着看着就疲惫的睡着了。
可又像没睡着…眼皮覆盖着眼睛,她还是能看清一些东西,她能看见星星,看见过往,看见自己的骨肉变成了纷繁又原始的宇宙,各种碰撞,各种挣扎,慢慢的变成一种简单而久远的秩序。在这秩序里,有许许多多的洞,在洞里会有源源不断的柔软轻盈的人形生命游出来,他们在舞蹈,像狂风里的野草一样。
那就是灵空吗?他们为什么会源源不断的存在?他们是靠什么存活的呢?为什么呢?坦生止不住的想,在这个轮廓清晰的身体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世界,在学校里,她曾见过各种生命的解剖图,以及实物,他们那样清晰的,有秩序的,呈现在观者面前…甚至重量都很精确…为什么那时所观和今日所观不一样?
想着想着,她根本睡不着了,此刻她十分想念学校里那个奇怪的老师。
她起身走进屋里,雨盈尊的精力被自己消耗的差不多了,她跑过去留着他的黑衣的宽领子问道:“你有没有灵空?”
他无力的笑笑,胳膊往坦生身上一挂,坦生一掌给他推开了,他咚的一声仰面躺在地上…
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一样,还在笑嘻嘻的说:“我要是有灵空,还弄什么魂书啊……”
他无力的笑着,笑着笑着就成了苦。
坦生蹲在他旁边,再次问他:“有灵空,很好吗?”
他挣扎两下坐起来,认真的注视坦生:“当然了,那是天赋,天赋你明白吗?”他举起双手比划着,“无论哪顿饭,你的碗里都比别人多一块肉,只要你活着,就是这样的…我很嫉妒…如果我也有灵空,我就不必如此沦陷了……无论我树德建功多少,都没用了…”他又躺回地上,书卷被他丢的满天飞。
坦生蹲在地上,托着两腮看着他:“你的酒品真不怎么样,以后还是别喝了,都不够丢人的。”
“逆子!”他的胳膊突然向天一指。
坦生叹了口气,现在的他就跟个不懂是非的憨人一样,跟他计较,意义不大。
她伸出手来,紧紧捏住他的嘴,自言自语道:“嗯,这样看上去顺眼多了。”为避免他再乱说话,她把他的腰带解下来捆住他的嘴。然后她就去二楼小阁楼上睡觉了。
晴雨万生楼,因为白思岸的存在,客人们都走了。所有雅官都眼巴巴的看着白思岸慢悠悠的品茶。
真皇颁布了新诏,荧祝人无罪,白思岸无罪,一夜之间,人尽皆知了。
众人的伤疤被揭开,还被撒了盐。
黑甲士兵的镇压,以及白思岸拥有火芯的事实,令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火芯啊,曾经灼痛大地的火芯,现在它又存在了,而且,真皇允许了。
人们猜疑,真皇不再是百姓的真皇了。其中秦汝反应最为强烈,她愤怒于真皇的决策,更愤怒于白思岸的逍遥法外。法,在真皇面前,这样的随意。她要维护法,百姓的法!
她出面反对黑甲士兵对百姓异议的镇压,她说,真皇无视百姓所受的伤害,并意图将它抹去,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也不允许有这样的道理。
她带着她的兵守在汇龙峰下,要一个说法。
同荧祝无罪的诏书一同颁发的,还有叶蜒捕杀令。叶蜒控制人的心神,被歹人利用,闯入世间伤人,得叶蜒者可去城安处领赏,赏金百两,雪狮一头。
“你在我这,把其他客人都吓跑了。”花朝柔声细语的责备白思岸道。
白思岸将茶盏缓缓放下,认真的问她:“晴雨万生楼曾经有一位雅官,名为知声,她留下了一个玉牌,我来把它拿走。”
花朝仔细端详着他,看见他下颌骨上的痣,恍然想起他的身份:“哦…我知道你是谁了。”
“那就把玉牌给我。”
花朝笑道:“好。”她命人去把东西取来。
他静默的半低着头等着。
“苦命的孩子。”花朝不禁叹道。
他闭着眼睛,低声对花朝说:“来这的客人总得留下什么。你自己拿吧。”
花朝轻轻触碰他的手:“困仙香,困不住你啊…我下手很重的……还有,别说出去,否则…”
“我知道。”他闭着眼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