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生以前是个木头,现在也是。她看不见人心,又怎么保护自己。窒息,疼痛,质疑…这一切都和坦生时代的学校不一样,也和坦生时代的大地不一样…无论是人还是妖都有野性,而且无法估值。他们手里的刀枪,有自己的领域,有别人不能碰的东西。不像坦生时代,他们开始第一次呼吸开始,关于这个人一切数据小到吃喝拉撒大到生老病死都被亮出来了,而且数值十分准确,方便管理者管理。那个时代,生命密码被破解,人可以被分解重组,那些救援队就是重组的人,他们有人的智慧,有高精机械的坚不可摧。
作为被管理的人,坦生是失败的。她智慧不高,只能一直呆在学校,加之父母隐藏了自己的信息,她一直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没有父母的授权和她自己的同意,她不能被分解重组…因为她智慧不高身体不好,生命因子没有保存和延误的必要,所以学校出于人道主义养着她,直到她老死。那个时代仿佛每个人都有一个看不见的安全的壳,只要自己不打开,别人就接近不了。但坦生是个例外,她像个木头,脑袋空空的,身体僵僵的,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她没有壳……如果说有,那就是她低智的不分好坏,也就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而现在,三千年前,生命如烟火般绚烂,他们没有明示的数据,也没有生命密码的公示,浅浅皮囊下,千秋各异。所有的物象都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存在,它们还有被人心赋予的另外复杂的意义。一切都有了壳,不可轻易触碰。而坦生没有壳,她会被别人的壳挤压的遍体鳞伤……
坦生现在与三千年后有什么不同呢?仅仅是有了感知,她还是没有的智慧的,还是被人欺负的…感知告诉了她,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比如现在,那匕首插进她的脖子,就很疼,她不喜欢……长生不死应该是这世上给坦生这样傻乎乎的人最大的慈悲了,可以容她们无限试错……
坦生疼的缩在地上,用力拔出了那个匕首,冰凉的手捂着半寸长的伤口,浑身颤抖着。
而白无见这个喷溅的黑血,怔在原地……再看白思岸手中那个簪子……仿佛知道了为什么要让这个女孩来送簪子的意义……
黑血可愈万物,白思岸被疯病折磨已久,他一定知道了白思岸的病,他想让白思岸好起来…难道白戎真的还活着?不可能的,一个人被大卸八块分而食之不可能还活着,一定还有另外的隐情!
庄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仿佛被拧了一下…这个女孩不是说路天水让她来的吗?路天水哪有这么好心让一个黑血人拿着簪子来白府?那不守规矩的东西知道黑血人存在不应该占为己有吗?
“簪子是伯伯与小叔的信物…一个黑血人拿着信物来,分明就是来救我们的,小叔真的还活着吧?”
白无示意庄庄噤声,黑血人虽不可明杀,但欲暗杀者数不胜数,此人无规律的出现,可遇不可求,被他们白府遇上,是无上的运气。
白无正思索怎么处理坦生时,白府的门突然被扣响…
白无和庄庄警惕的向门口看去,门缝里出现一道浅浅的阴影。
奇了怪了,这苦寒之处素来无人问津,今日却来了两个人……
“有人在吗?”咚咚咚门继续被扣响,一个不紧不慢的温厚之声从门外传来。
庄庄想应答,白无伸手制止她。此人来蹊跷,不能贸然开门…白无拾起地上的匕首,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后,此刻,门突然被打开,寒风进门迷人眼,白无却睁着眼睛紧紧盯着来者,一个跨步上前,匕首抵在他喉下…
来者一身绣琼花连帽立领长袍白衣,一条绣满青山的蔽膝,九尺长身,肤色白净,五官英正,如同庙堂里的神官。可惜…他有一对赤瞳,鉴于当年荧祝人对世间的荼害,即便他什么都没做,都会让人觉得他罪无可恕。
敦野向院内扫了一眼,白思岸躲在地上盯着铜簪窃窃私语,庄庄则警惕的站在白思岸前面。坦生不知被藏去哪里了,地上的黑血被刻意用白雪盖了盖,可还是留下了些黑色痕迹。
敦野瞄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匕首,装作紧张的样子半举着手可以向后躲了躲离那把匕首远了些:“诸位勿急,我只是路过寻个人而已。怪我鲁莽,我见门没锁就自作主张推开了…我这双赤瞳是因为曾经双眼受过伤,诸位莫怕。我实在心急,我阿姊她失踪了多些时日,我巡着阿姊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这里,诸位可见过我阿姊?她长不算高,面目清秀,梳着大约到脖子的短发,走丢时穿着一件脏的不能再脏的白色衣裳。”一开始他的声音还算温厚清澈,话说的越多,声音越嘶哑,到最后有些字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白无并未收回匕首:“你是何许人也,穿越白雪戈壁还能气定神闲?”
“在下有幸曾在青鳞侯府做过杂兵,与一些高人请教过一二,也曾在府中博览群书,知晓些通过白雪戈壁的捷径。”他不紧不慢的回应。
百年前,在地蜥一族掌管大地的时候,护卫大地的四方天祥鼎盛之时,青麟侯作为四方天祥之首,他的权力与威信自然无人能比,连当时的真皇都不能,分配到他府中的黑甲士兵都是所有宗族中的佼佼者且都是赤真的忠义之士。侯府中的宝物与书籍是别处没有的,府中人的见识更是外面的人无法比的。他以雷霆手段压制一切反动与叛乱,令弱势百姓可安居,也令战争无数次夭折在萌芽里。当时人们都说拜善庙不如拜青麟侯,善庙德公不睁眼,青麟侯却能听见众人心声,他知晓一切,总有办法帮人们解决困境。
青麟侯之大义令天下折服。以至于他死后,天下悲恸,感天生雨,他的丧礼仪仗走到渭绵之地时,雨水冲开了地上的淤泥,也冲倒了拉着棺椁的马车,棺椁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青麟侯的尸身被冲去渭绵之地的地沟中…地沟深不见底,任凭多少双眼睛守在沟边,他一个已逝之人也爬不上了。
大雨下了很久,四面八方的雨水都汇入地沟,直到地沟被雨水填平。人们就把青麟侯安葬在这里,地沟岸上种满了焰合花,那是如火般明艳如水般轻柔的花。渭绵之地的这个宽大的水沟,从此被称为佑湖。佑湖与虺沟紧紧一壁之隔…那面分隔着虺沟与佑湖的黑色石壁,一边是伏沿的清水,一边是蓝青色的深渊。也因佑湖的缘故,虺沟除杀手行径让人痛恨外,还有打扰青麟侯的安宁。两界都有除它之心,奈何他们的关系虽表面的对立,内里已经盘根错节。虺沟若是个枯树桩,拔起来后,他的根上会爬满了虫子。
正因青麟侯万民爱戴,今日敦野提出青鳞侯之名,白无才将匕首收了起来。
敦野拿出自己的官籍给白无看:“我有官籍,是人界的,诸位莫怕。我阿姊也有。”
这时白思岸盯着铜簪,念念叨叨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眼睛溜溜乱转,手抓了抓蓬乱的头发,突然他站了起来,直直的伸出一直手臂指向厨房的方向,并快步跑进厨房,庄庄忙去阻拦,可是太晚了…厨房门已经被白思岸踢开,白思岸踏进门槛,蹲在门槛不远处,把几乎要昏迷的坦生拽了出来,并笑呵呵的说:“啊,找到你了…”
庄庄忙去关了厨房门,此时敦野焦急喊了一句:“阿姊!”他边说边往坦生那跑,白无赶忙拦住他:“干什么!”
“她是我阿姊啊,我跑丢了很久的阿姊!”他装作焦急的样子,眼睛盯着痛苦无力的坦生。坦生抬眼看见了敦野,顿时心如死灰,他那么想炼化她的血,如今赶来,目的定是一样。这白府一家人都是疯子…个个都恨不得要她的命……背靠大树不可乘凉,背着强者也不可被庇佑,坦生没有保护壳……她身弱又笨…在三千年后靠人道慈悲活着,三千年前的今日,无人道,她又靠什么活…这一身黑血本以为是可以依附的能量,可她没有留住这个能量的能力。
坦生无力的躺在地上,欲屈服于命运。白思岸把她拖起来,她像个没有关节的棉花娃娃,坐也坐不稳。白思岸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帮她戴上那个铜簪,戴了几次,都戴不上,她的短发留不住任何东西。
白思岸一脸期许慢慢变得落寞:“戎娃…你的头发怎么剪了?”
坦生垂着的眼皮慢慢抬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油脏的脸,嘴唇苍白,一双轮廓十分好看的眼睛也变得浑浊,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坦生不自觉被触动,他在等一个人,而面前的人是水中月,镜中花,他满怀期待,但一碰到坦生就知道是假的了。
“我阿姊叫重坦生,她腰上坠着的袋子里,有官籍!”敦野急切的说道。其实他能轻松推开白无的阻拦的,他只是不想惹麻烦,所以把自己伪装成略微弱势可怜的一方。
庄庄半信半疑的按照敦野说的去坦生身上找官籍,果然找到了……
庄庄看了看坦生与敦野,他们两个外貌差距还是挺大的,年龄上怎么也不像姐弟,可官籍是真的……庄庄拿不定主意,她看向白无。白无思索片刻问坦生道:“你的阿姊自称是替路天水办事的,路天水十恶不赦之人,也是整个天下都在通缉的罪犯。我们不可能放过她。”
敦野没想到坦生这么蠢,竟然报出路天水的名字,不过转念一想,她并非这个时代之人,对路天水所知甚少,仓皇之下从她所知的名字里报出一个最有力的也只能是路天水。
“误会了!”敦野忙解释道,“我阿姊她天生愚钝,最近在城墙上定是看过很多路天水的画像所以才记住此人。虺沟引路人遍布天下何处,他们为了招揽生意最善伪装,平日里最喜欢捉弄人,各地官府还奈何不了他们。如果我阿姊做了什么,一定是被他们蛊惑了,以我对阿姊的了解,她断然没有可能伤人。所以诸位都没有受伤吧?”敦野没等他们回答,继续说道,“我们也是受害者,我能找到阿姊是万幸,我若找不到她,这比账也要去跟虺沟算。”
白无与庄庄哑口无言,黑血人若是想留,就得强留。
敦野假装关切的看向坦生:“阿姊,过来,我来接你了。”
坦生昏昏沉沉,耳朵上像被手捂着一样,所有声音穿到她耳朵里都是嗡嗡作响,她坐着撑了很久,白思岸盯着她仔细端详,像个相面的一样,她实在撑不住了,一头向前扎去,正好抵在白思岸怀里,她昏迷过去。
敦野看坦生倒下,这次的焦急断然不是假装,他三步并两步到坦生身边,伸手要去触碰她时,一支铁棍突然出现重重打了敦野手背一下,一道淤红顿时出现,敦野看向一旁的庄庄,她又操纵地上的残雪击向敦野的眼睛…敦野抬臂以袖格挡,雪击的力量却越来越大,不打算停止…这已经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了。敦野用余光看了一眼坦生,她已一身黑色血污…
“太可惜了…”敦野不禁惋惜,随即格挡的手臂振出一道红光,红光将攻击的白雪猛的向前一推,操纵的白雪的庄庄力量不抵敦野,只听嘭的一声,她被弹到院墙上,重重的摔了下来。
“知道我阿姊是黑血人,便想无理强留吗?她可是德公的化身,德公的人。你们在善庙里的虔诚呢?不应该同样的对她吗?”敦野质问道。
庄庄摔的很疼,她咬着牙逞强爬起来,但一条腿明显松垮晃动,应该是断了。
庄庄“德公会对所有大地生命慈悲,任何要求都会满足,甚至是路天水那样的人他都允许她活着。所以,我们无论怎么对她都没有错,她不应该包容我们吗?况且我们没有杀死她,我们只是需要她的血来救人!”
敦野看着理直气壮的庄庄,哑口无言,他不也理直气壮吗?他得到坦生不也是为了她的血吗?
这时厨房的方向穿出一个疏离冷漠的声音:“我们虔诚,我们跪在地上仰视神明,企图利用超我的力量来满足我们。我们何其专一,我们驱使神明…”白思岸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们,挺直的胸躺抵着坦生的脑袋,他似笑非笑,目光落在了坦生头顶。
众人头顶传来沙沙的响声,饱经风霜的青蓬毡被强风一点点撕开,风雪漏了进来。
风雪狂虐,众人都站不住脚。
敦野趁乱想要带走坦生,风吹起他的蔽膝,露出一排藏在蔽膝下的赤回石碎石……
这抹鲜红像钉住白思岸的眼,好似在哪见过……烛台,火焰,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心痛难以自抑,疼的发抖却仍盯着赤回碎石看…
敦野伸出手想要带走坦生,却被白思岸拦住了手,他瞪着眼睛,眼神复杂的盯着敦野,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这个陌生人,他脑海里的记忆不完整…敦野挣开他,抱起了坦生。
狂风怒号,所有人耳朵里都回荡着尖锐的耳鸣,院墙被吹倒,屋檐被吹毁……
白无在风雪中拦住敦野:“我大哥病了很久,我需要黑血……”
“为什么你需要我就得给?我又不是德公。”敦野冷冷的说。
“可她是,她是德公的化身!她要慈悲对待每个人!”白无大声说着,声音被风带去大半,传到敦野耳朵里就已经快要听不清了。
敦野的抱着坦生拉紧了自己的帽子:“因为你凝视德公,德公就要帮你吗?因为你凝视着她,她就应该听你的吗?她是人!受赤真律法保护的人!她若死了,你们都得偿命!”
庄庄欲再用御物神通,奈何她的身体给不了御物善足够的滋养,神通没施展出来,身体却越来越虚弱,狂风将洞屋门吹倒,顿时洞屋中一股强大的吸力与外面的狂风拉扯,敦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他急忙回头向洞屋看去,洞屋里一股犹如火焰绽放的气涌出来,仿佛在求救一般。是火芯的气息,它在召唤敦野…敦野如同走在荒漠和同伴失散的快被渴死的野狗,突然嗅到了同伴的气味,他如离弦之箭冲进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