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山野还郁郁葱葱,绿的发黑,厉羊马穿过山坳野林,毫无目的的向前,仔细看那厉羊马,它的眼睛竟然被横着划了一刀……终于在颠簸的路上,马车被掀翻,车上的两个人被甩了出去滚下山坡,山石磋磨,藤枝缠弄,两人滚向山崖深处,幸得男人一手抓住藤蔓,一手抓住坦生才使得二人有生还之机。
“还有力气吗?”男人问坦生,坦生被吓的不敢睁开眼睛。
男人一手抓紧藤蔓,另一只手用力将坦生提起放在另一条藤蔓上:“你抓住藤蔓,我想办法带你一起上去。”
坦生紧闭着眼睛,冷冷的山风往他们身上扑,连呼吸都是冷的,她声音颤抖的说:“我…我不敢……藤蔓会断的……”
“不会,但如果我们两个人的重量都坠在一根藤上,这根藤可能会断,但你抓住一个,我抓住另一个,它不会断。”男人尽量保持着镇静,因为他也不知道藤蔓会不会断。他让自己的声音冷静而坚定,这样坦生的迟疑与恐惧就有处安放,她会勇敢些的。
坦生小心翼翼的抓住藤蔓,男人缓缓放开抓住她的手,完全放开的一瞬间,坦生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两手上,手腕有如断开一样疼,她两腿乱踢,好在踩在了另一条藤蔓上。
“很好,就这样,一边抓着一边踩着,向上爬。”男人鼓励道。
坦生怯生生的睁开眼睛,眼前的褐色山石苍翠藤蔓,以往远在天边的景色如今尽在眼前,很近很近,近的震撼。她嗅见石的冰冷,破损叶子的汁液,和湿润的苔藓的味道,她慢慢仰着头,头顶是一团白雾,身侧是那个带她逃跑的男人,他一身绣琼花软如云团的白衣,白衣上挂着叶片残渣和绿色的汁液,他的身上被撞的摔的片片青紫,反观坦生,除了衣裳脏些,皮肉一点都没受伤。
“等太阳出来,雾就散了,其实我们落得不远,爬两下就上岸了。”他转头笑着对坦生说,云淡风轻的。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落下究竟有多远。
坦生含着一口气松开一只手去抓更高的藤蔓,每一次山风吹过他们的身体都令她的心从嗓子眼跳出来。不过,男人一直等着她,一直和她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不至于她害怕的厉害。好在天公作美,再无风无雨,他们各吊着一口气上了岸。男人托着坦生先上岸,自己再爬了上去,他上岸爬了两步两臂一松倒在地上,浑身被汗水湿透,就像被水浇透一样。坦生坐在刚刚上岸的原地,泪水在眼眶打转,眼前近岭远峰,层峦叠嶂,苍翠满目,风却苍凉,汗水把她浑身湿透,黑发贴在头顶,鬓发贴在脸上,她本就清淡的模样更加惹人怜爱。苍翠与青云层层叠叠,拼命的让颜色更浓,仿若秋来凋落前拼尽全力的迸发,她见到了生命的热烈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知道秋天会来的,叶子也会落的,可树不知道,它不曾完整的窥见四季,它没有那么多记忆,更不会总结什么规律,只会等风来,风中冷暖燥湿,会让它生,让它藏。反观她自己,明明已经被罗龙舟放弃,却莫名其妙拥有一次新生,新生的世界是她从未见过的,也是文字与同时代文明无法描述尽的。她就像一棵草,连树都不算,茫茫宇宙,大地何不是在等风来?它太小,小到窥不见规则,只能被比它强大的生命利用它来窥见规则,正如野草一般的坦生,她无法窥见规则,那些意料之外的力量令她恐惧好奇,又在冥冥之中不得不信服,也有比她更强大的力量利用她来窥见生命的规则,大地的规则。
她默默流了泪,目光收敛盯在自己掌心。
太阳出来了,雾散了,深不见底的悬崖更加摄人心魂,坦生瘫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她不敢想象,如果刚才她一步腿软会怎样,反观男人,他惬意的躺在一边,劫后余生般无声笑起来,可是他的眼睛却没有笑,眯着眼睛躲避着强烈的阳光,深邃的就像旁边的深渊,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他的帽子因被浸湿而沉重的从脑袋上滑下来,露出一头湿漉漉的红发,坦生好像见过,在另一个世界的书本残页里,一个长着红头发的怪物。不过那书并非正史列传,而是志怪集录。她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个如火一样的颜色,男人不介意,任由她触摸。他好似很感激她触碰他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欣赏的审视这缕颜色了。不对,按照新规,你不是人,是妖。”
坦生无奈的笑笑,撤回触摸他头发的手,顺势垫在脑后,新规人妖分界,大地初平安定,应是史书记载的三千年前,她的新生不在当代,竟在很久以前:“时代不同,规则不同,想不到我一个木头一般的人,在这个时代倒成了妖。”
“新规大刀阔斧,把人与妖粗暴的划分两界,所谓的妖,连证明自己是人身份的族印都拿不回来了。青衣魔君在青鳞侯死后就掌管了所有的族印,躲在链山,装聋作哑不出来了。现在的人类,自诩高贵,有荧祝一族的火芯造的火枪,我们不是它的对手,连天宝册宝器的持有者也只能是与它势均力敌的程度。青衣魔君现在成了人类的神君,成了妖界的公敌。真是时也命也,青鳞侯本来将天下管的好好的,突然就死了,他活着,虽然暴力压制混乱,手段强硬,但好歹给各族喘息之机。新皇继位可好了,直接让我们族谱都变了。你不是从别的时代来的吗?那个时代怎么样?会变好吗?”
坦生躺在地上,望着晴朗的天空遐想:“人类很有智慧,双手空空却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灾难依旧会发生,找不到原因。”
“所以,那场灾难大到让你想穿越时空去逃避?”
坦生摇摇头,她眨了一下痛涩的眼睛:“我不想,我被抛弃了。在满是火焰的大地,满是火油的海里,有个人要我闭上眼睛,抓住一颗光点,然后我就出现在这里了。我根本不知道,这一瞬竟有三千年。”
“三千年?一瞬?也许对于那个可以让你穿越时空的那个人来说,三千年也仅仅是一瞬吧。那你是从以前来的,还是以后来的?”
“以后。”
“那,妖的结局怎样?”
“说来惭愧,我以前是个像木头一样的人,所知不多,所见甚少,只知道人类发现了大地的能量并加以利用,那种像法术一样的东西称作科技。至于妖……我所知甚少,只在一本志怪集录上见过一二,不过那本书是别人丢掉的书,已经被扯烂了。”
男人无声苦笑:“纸再大也有边界,何以载生命之海?文字那么无力,何以载我分毫,何以载我们分毫?罢了,那是新律人类自己的狂欢与文明,与我无干。”
坦生看他有些难受便开始自责自己说的话:“对不起…”
“无妨,倒是我失态了。那个人叫你来,是不是想让你改变点什么,”
坦生赶忙转移话题:“你知道我是别的时代来的,你为何不害怕也不好奇?”
他侧过身子,骄傲的对坦生说:“你真可怜,生存在自诩高贵,刚愎自用,却两手空空,只靠着掠夺来让自己强大的人类统治世界里,你该不会认为一个只有人类的世界,一个晨钟暮鼓规则不动如山的世界,是正常的吧?当今世界,多的是惊人心魂的力量。现在的人类,一边把妖逼出人类的范畴,一边又想要我们的力量,就算力量被他们夺走,他们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总会坐吃山空。以后的人类所用的“法术”也只是享受先人的余荫,他们所知所获甚少甚空,还自信的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世界,大地给他们,总有一天,会消失殆尽。他们是进化的终极,并非智慧的终极,凭什么自诩高贵?在可见之处有他们触碰不得的力量,在不可见之处更有他们拼尽一生都触碰不到的力量,万般可能,正如一瞬千年。草木山海,他们得到又如何呢?进化令他们寿如蜉蝣,却想坐拥满地苍翠,这是不对等的,这是贪婪的…人类进化了又三千年,想必已经忘记了自己祖先,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困于皮囊,混于世事,不见天地,不见古今……”
坦生看着他血色的瞳心生畏惧,她支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坐起来,除了畏惧,还有惭愧,他一声声的如溪水般轻缓的控诉流入坦生心里的深渊,令她心中沉重,想到自己那么多年,犹如生存在一个蚕茧里,她便阵阵恐慌阵阵悲戚,谁让她在蚕茧里她不知道,谁在凝视她,她不知道,谁又能轻易的改变她,她依旧不知道。若如从前一直像个木头便罢了,可如今木头上发了芽,它会吞食雨露风霜顶着恐惧向上长,它会无比想知道谁是风,风从何来,为何可令四季,为何宁愚众生,若突破着蚕茧又该往何处?坦生面前仿佛没有了路,只有无数个自己在凝视她……
男人也跟着坐起来,他从旁边找到了马车翻下前被丢在地上的水葫芦,他打开水葫芦轻轻递给坦生。
清凉的清香像一团寒气凝结冰封了坦生的疑惑,她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了,黯然的目光也慢慢恢复神采。
“一路劳顿惊吓,难为你了。我没有问你就按照我的方式把你带了出来。先喝口水压压惊吧。”男人满是歉意道。
坦生忙把水葫芦推了回去,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喝:“你救了我,我应该感激你的。如果不是你,我会被那个女人吃掉。”
“感激归感激,和喝水有什么关系?”男人不解道。
坦生把眼睛垂下,不知作何解释。
男人定睛看她,识出她的窘迫,淡淡笑道:“你不信我?怕我害你?”说着他自己先喝了一口,继续把水葫芦递过去:“看吧,没毒。”
坦生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皮垂下来,手指不安的在手心搓着:“你先喝够了再给我吧。”
“为什么?”
“我担心你不够喝。”
男人笑笑将水葫芦塞进坦生怀里:“你是新来的,我不是,这里我熟的很,哪里有水我知道。你放心喝就是。”他装出轻松的样子松松筋骨站了起来,巡视周围一番。
坦生的确很渴,她盯着水葫芦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喝了两口,男人无意中瞥见她喝完后小心的用袖子擦了擦她自己碰过的地方……
顿时一股心酸从他心底升起,即便坦生也是大地生命,可她毕竟不生在这个时代,陌生感,窘迫感,不敢说尽的恐惧,还有孤独缠绕着一脸懵懂的她。他有些同情坦生,亦想起几百年前寄人篱下接受驯化的自己,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要顺了别人的意,用自己千金难赎的时间去如了别人的意……愤怒不甘仇恨在无数个安静的时间里突然侵袭,他把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敌人却步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