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洛京人,因为洛京的吏员考试竞争实在激烈,所以选择了较远一些、竞争没有那么激烈的荷州,报的是荷州乐月县县衙刑房的书吏。
自昭文时《胤律典》编纂完毕,大胤崇法之风渐成。
在慈育院学习的那些年,《胤律典》是我等必须学习的课程。
曾记授课老师曾言,即便我们日后无法成为司法官吏,学习《胤律典》明白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做,亦是身为大胤子民应做之事。
刑房的书吏,恰与我术业相对。
去之前,我想着山高水远又如何,都是大胤的国土。
我憧憬着能够协助县官明断案件,等到五年期满,正式转为有品级的朝廷命官——虽然只是九品芝麻官,但总是让我心生希望。
朝廷文书写明报道的时间是九月,我八月就到了乐月县。
初到乐月县,我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因而卧病在床。
县丞得知我已到县里,便令我次日便去县衙报道工作。
这与朝廷文书规定的时间不符,理论上他们不能这样做,理论上我可以拒绝。
然而这只是理论上,根据朝廷的规定,我必须在乐月县工作满三年,否则不能离开。
为了和县衙的上官和同仁打好关系,为了以后能顺利地开展工作,我拖着病体去县衙报道并正式开始工作。
工作的第一天,刑房的经承(头目)在即将下值时把我带到一面书架前,上面随意地堆满杂乱的卷宗。
经承让我按照民事、刑事以及时间分类整理,并制作目录。
当时,我疑惑,朝廷不是一直不提倡加班吗?
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因为我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一定是非常紧急,必须要今晚完成,经承才会让我加班做。
那一天,我直到半夜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租住的房子——幸好,那个地方离县衙并不算远,巡夜的人也并未因此找我的麻烦。
我一心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是急迫而必须的,然而之后我发现,根本没有人去看我整理的东西。
那些杂乱的卷宗根本不是必须要加班完成的,我渐渐明白,经承是故意要这样为他自己立威。
我心想,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
他是我的上官,他说什么我就会做什么——只要是工作范围,只要不违法犯罪。
可以说,我对乐月县衙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那时,我告诉自己,不能因为一两次经历就产生偏见——事实证明,感觉与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请尽量不要忽视。
乐月县衙的人当然知道朝廷不提倡加班,可是他们总有很多加班的理由,而督查的官吏对此视而不见,甚至督查官吏自己也在加班。
反加班的风,轻轻地拂过乐月县,却并没有吹落任何一枚叶子。
扬风化,抚黎民,审冤屈,躬狱讼,知百姓疾苦。
这是县官的职责,也是所有县衙官吏的职责。
刑房主管全县诉讼、刑狱,同时要对县民宣传讲解律例,这是昭文陛下时起,朝廷一直很重视的一项工作。
在洛京,人们时常能够接受到这种宣传教育,或是来自京兆府,或是来自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宣传教育的手段非常丰富,或是栩栩如生的图画,或是生动有趣的表演,或是朗朗上口的歌曲,或是经典案例讲解.....官府的宣教不是严肃的,而是逸趣横生、深入人心。
但在乐月县,宣教的手段就是将律例张贴在公告栏上——连讲解都没有。
我当然不赞同这种做法,那时候我还很有激情,认为只要是有益于宣教工作,我就可以提出来。
我说可以派人讲解,经承说没有人有空;我说我来吧,经承立刻给我安排了别的工作;我说可以排演一个小节目,经承说没有那个精力;我说那不如整理一些贴近百姓生活的经典案例,当故事讲,寓教于乐,经承说案例太多太乱,没有整理——
后来我自己整理了,经承拿着我整理的资料给县令看,县令奖赏了经承。经承回来,看见我在写工作总结,说我一天天游手好闲......
虽然我是刑房的书吏,但若是别的房的经承让我做些什么事,我也是不能拒绝的。
朝廷对上学女子数有指标要求,指标完不成要被扣分,会影响官吏的考评。
礼房的经承让我填写这一项指标的数据,乐月县这方面做的并不好,指标没有完成。
经承让我“灵活”一些。
我记得经承是这样说的:“你从洛京来,没听过一句话吗,官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为官为吏,要懂得圆融和灵活。”
我天生顽固,不懂得灵活,也不懂得圆融。
说了很多旧事,或许大家更想知道的是那个夜晚。
其实,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我在刑房公廨撰写经承和主簿所需的文书,主簿的侄子走了进来。
主簿的侄子也是县衙的一名书吏。
他先是对我嘘寒问暖,然后说起我的身世来历,知道我虽来自洛京,却无依无靠。
“不如你嫁给我,就不用这样辛苦地工作。”
我当然拒绝了。
我原以为他不敢做什么,专心地写文书,没有注意到他站到我的身后,直到他突然抱着我,并用手扯开我的衣领。
我很愤怒,抄起烛台反手砸他的头。
昭文陛下时起,历任君上与朝廷便尤为看重国人身体健康,无论男女。由朝廷建立的慈育院,自然会强健孩子们的体魄。
我和他扭打在一起,他不仅殴打我,还贼心不死,欲行不轨,我拔下束发的簪子,插进他的后脖。
他死了,躺在我的身上,血喷到我脸上。
推开那具肮脏的尸体,我神色恍惚从偏门走出县衙,遇见夜市归来的卖豆花的方大娘。
方大娘,她曾经在一个雨天给予我一把伞和一碗豆花,她笑得那样飒爽,那样温暖——至少,温暖了我那时低落无助的心。
何以悲,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
这时,我终于回过神,清晰而又平静地知道,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
后悔吗?
至少拔下簪子,我不后悔。
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这已经是我的一生。
何以悲。
这一次是县衙的官差在叫我。
我回头看,恰好一阵冷风起,我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无底的深渊。
我想起了刚进慈育院的那天,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馥郁的金色桂花。
何以悲。
不知不觉中,往日的快乐已经远去那么久,久到我忘记快乐的感觉。
铭心刻骨的,是压抑愁郁和痛苦。
人生行路至此,何以如此悲苦?
我何以至此呢?
我自己有问题。
但是,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对不起,我写得很凌乱,请原谅一个将死之人的随意。
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那就是谢谢曾经帮助过我、给予过我温暖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