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砚一开始心里还有些犹豫。毕竟此事涉及了秘辛,主子对外一直隐瞒,还编出来一堆假话掩饰,到底该不该说呢?
他想到这半个月里主子不同寻常的表现,和床上生死难测的模样,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主子对世子妃的在意,还看不出来吗?既然如此,娘娘也算得上自己半个主子了。何况这病如此棘手,复发得怪异,还是应该把其中一列和盘托出,好让娘娘对症下药。
就算主子醒来后怪他自作主张,他也认了。
“外人——譬如皇帝和太后那儿所知道的,都是主子十岁时贪玩,不小心从假山掉进了王府的湖里,但其实这都是编出来掩人耳目的。”司砚跪了下来,声音有些哽咽,“真相是,主子十岁的时候陷入了北狄人的圈套,他掉的也不是京城的湖,而是塞北的……水牢……”
温玉汝站起身来,手里的药帕坠落到了地上。
“你说……什么?”
眼前是无垠的光亮。
那光明亮到了极点,超出了肉眼可以接受的范畴时,便像是变成了逆转的黑暗。
耳边是鼓动的风——他细细地听了一会儿,才缓慢地反应过来,想,不对,这不是风。
是水流。
足以嵌入骨髓的寒冷,几乎冻住了人的血液,身体失去了重量,明明困倦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却还是得艰难地保持着那一丝清醒。
否则会坠下去。
一旦彻底坠下去,就输了。
好像有无数不知名的小东西在噬咬着他,往孔窍里钻,酸也好,疼也罢,夜以继日,连续不断之后,就只剩下了麻木。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那个地方。
父王的脸在风雪里隐隐绰绰,厚重的兜鍪掩住了他的表情,他只记得了那把坚定无情的声音。
“站起来!”
是试炼。
母妃去世的时候,他便心知肚明,自己长大的时候该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了可以撒娇依赖的地方。他望着父王高大厚重的背影,心知这不止是他的依靠,也是他最大的对手。
十岁的孩子提起了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横刀,吐出了嘴里的血水,摇摇晃晃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站起身来。
“……我没输,我不会输。”
望着这个坚韧的小小身影,男人微不可视地点了点头。
“我过关了吗?父王?”他把横刀一扬,直指向父亲,“我可以去塞北了吗?”
这就是他的十岁生辰礼物。
不同于京城其他公子王孙们的精致玩物,佳肴锦衣,而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去塞北的机会。
父王总是嫌弃他做的还不够,年纪还不够大,不足以踏出这一步,可是他却不认为如此。
大哥大他五岁又如何?他也可以从父王手里撑下来这十招不倒,他的箭术刀法,他的骑术和兵义,哪一点比不过其他人了?
就因为他小,就得留在京城这座牢笼做麻痹皇家的质子,做吃喝玩乐的金丝雀?
“好。”男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明日寅时,过时不候。只一点,你去了,可没有什么世子王孙主子的金贵身份。日子苦了,可不要跟我哭着要回京。”
“我才不会!”他不服气道。
其实他也心知肚明,这件事背后的风险。他本应该只乖乖做好一个纨绔,这样皇家放心,父王满意,渠宁楚氏也安全。
可是不甘心。
凭什么?就因为他的母亲是渠宁楚氏,就因为他晚出生这么多年,他就得让步,坐在这个傀儡的位置吗?他也有资格去搏一搏那个头狼的位置。
怀着满腔壮志,他隐姓埋名,跟着父亲去了北疆。
原来父王之前说的那些,都没有夸大其词,北疆是真得能把小孩的脚趾头给冻掉,尤其是他这种一直在京中锦衣玉食精心养大的小公子。
刚来的时候,夜里常常冻得不停哆嗦,操练时手也忍不住颤抖,好几次抓不住刀。小小的他把热水一饮而尽,从嘴里不停地呼气,听到了几个兵油子的话。
“哎!你看到那个刚来的小孩了吗?那叫一个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少爷,凑热闹来参军了哈哈哈……”
“就是啊,我看他抖得站都站不直了,还要上战场呢。还这么又瘦又矮,我十岁的时候,胳膊都有他大腿粗!这要是去前线,怕是都不够给北狄人塞牙缝的吧?”
“估计是什么少爷,觉得新鲜,来体验体验吧。你们没听见他那口音,都是京城的吗?还有吃饭的时候,看到馍馍和菜那叫一个嫌弃。哎呦,估计不用多久自己就闹着要走了。”
“对……听说京城里有不少达官贵人,就想着把自家的儿孙们塞到大帅手底下呢,巴望着能随便蹭个战功,呵呵,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小的。”
“真是好笑,大公子可是大帅的亲儿子呢,也没见人家比咱们少吃什么苦,甚至比大帅待他一般人更严格,做什么不是打头阵?军功都是自己规规矩矩挣来的。这群人啊,还指望着走后门,要不要脸了。”
“嘘——小声点!让大公子听到了,又得受罚!他平日里最烦别人背地里讨论他了……快吃你的吧!”
小小的他听着那些话,感受着那些人对自己和大哥截然不同的态度,手里紧紧地攥着。
从那以后,无论再艰苦恶劣的环境,再严苛辛苦的训练,他都坚持了下来,一丝不苟地完成,势必不落在人后,看得那些一开始看不上他的老兵们,倒是啧啧称奇。
这个京城的小少爷,倒是有几分血性?
渐渐的,他拿着一个假名字,竟然真得和玄甲铁骑这群不看出身只看本事,桀骜不驯的兵痞们打成了一片。
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也是父王的儿子,是宁王府的世子。
“阿钧,你太急躁了。”大哥却只是摇头,“你才十岁。”
他沉默地擦了擦自己的弓,挑衅地对着兄长,把空弓拉开,弓弦铮鸣的声音仿佛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