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林福清话语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可是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这话语中的责备意味。
林周龙当然也知道自家爷爷的意思,连忙上前给离凡鞠了一个躬,抱拳道:“李帆兄,实在抱歉,刚刚看你一身黑衣,把你误当成了歹人,多有得罪,还望你见谅。”
离凡当然不会在意,况且这种事情也可以理解。若是自家近来常被人骚扰窥视,恐怕也与他差不多,最后杯弓蛇影,自相惊扰。
“无事。”离凡道。淡淡两个字,再没有更多言语。
见林周龙这般,林福清面上终于有了些许欣慰之色。
林中武见老父出来,也是上前劝说,不过用词却不那么好听。
“您回屋休息一会儿吧,别出来瞎逛了。”
“怎么,我自己家里走走都不行?”这话像是在怼林中武一般。
虽二人态度都不算太好,但是却都没有什么坏心,父子之间往往如此。
林中武只是回头摇了摇头,脸色甚是难看,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走,老周,扶着我走走,活动活动。”林福清道。说完还咳嗽了两声。
“是,老爷。”
老仆此刻已没有往日与别人那股带着长辈气的感觉,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仆人。
平日里,林中武都会叫这老仆人一声周叔。
但他大概是给林福清做仆人的年数长了,他自己都快忘了,不知何时已成为一种习惯。
习惯性低声下气,习惯性卑躬屈膝。
林福清这个老人,也终于是得偿所愿,被老周扶着,在屋中踱步。但是叫“林卿玉”的小姑娘似乎不放心,那扶着的手依然没松开。
走两步,他还看了看地上。
“爷爷,您小心,看着点。”
林福清没回话,脸上那喜悦却是淡淡的。有种小孩做了坏事,却又得逞的感觉。
终于是走到了离凡身前,林福清缓缓抬起双手,抱拳道:“少侠是叫李帆吧?”
见对方年纪较大,算是长辈,离凡也抱拳躬身回礼,道:“嗯,李帆,木子李,一帆风顺的帆。见过前辈。”
“别别别,什么前辈不前辈,只是年纪大了罢了。”林福清笑道,“听老周说了,你年纪轻轻,武功甚高,医术也不凡。若论这两样,你恐怕还是我的前辈咧。”
“前辈过奖了,浅薄武学和医术罢了。”离凡道。面上神色还是古井无波。
林福清摆了摆手,笑道:“别别别,别一直拱着手,我这老骨头前些日子还多谢你搭救,若不是这身体不适,我给你磕几个头都不为过。”
离凡听了这话,自然是直起了身板,双手摊开。他不喜欢那种推来推去的假礼数。
那种行为,就好像说着不收礼,还拉开了自己口袋一般滑稽。
“得了,我睡了一天多,想活动活动,也不打搅你们年轻人玩乐了。”林福清笑道。
说着还不等离凡回应,他又开始了被二人扶着的踱步而行。只是过离凡身子后,他又侧头微笑了一下。
不想这时大门再次被人敲响,穿过三四个拐角,传到大厅众人的耳朵里。
林中武看了一眼老周,他扶着自家父亲,肯定是没空的。
“周龙,去开个门。”
名叫“林周龙”的灰衣小伙听了自家父亲的话,小跑向大门的方向。
敲门声却依旧不断,敲得很急,很用力,若不是急事,那就是这人性格不太好。
“老周,快开门。”
门那边的声音,是一个粗糙而含糊不清的男声,但是这声音却不显老,怎么听也就感觉是个三十多岁男子的感觉。
“来了来了。”林周龙边跑边喊道。
很显然,这屋子里除了离凡,所有人都认识发出这个声音。
林福清刚刚听到这声音,刚刚微微带笑的脸霎时间便阴了下来,如同上午刚刚升起的太阳突然遇到了乌云一般。
他转了个身,声音中带着些怒气,道:“老周,送我回房。”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不踱步而行,步子踩得急,动作也粗糙起来。大概现在敲门的人,他根本不想见。
大概因为动作过于剧烈,那穿胸而过的伤口再次剧烈疼痛起来。他停下身,捂着胸口,面色痛苦。
“爷爷,你怎么了?”林卿玉着急问道。
却得不到林福清的回应。
林中武本是眉头微皱,见到林福清此番模样,眉头变得像麻绳拧在一起。
他急忙跑过去扶住林福清的身子,说道:“不是说让你好好休息,别到处走动了吗?”
林福清终于缓了一口气,一把甩开了林福清的手,道:“不要你扶!两个人没一个让我省心的,一个事多,一个不学无术。”
不想这一甩,他胸口更是痛得厉害,不过只是刹那,他便忍住了。
终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头,这点痛咬了咬牙便挺过去了。
再没多少言语,一手搭在老仆人身上。老仆人也很快靠近了他的身子,将那半边身子扶住。
大门的方向,传来了林周龙的声音。
他开门见了敲门的人,立刻躬身行礼。
“二叔,您回来了?”林周龙道。
那敲门人全脸红透,甚至泛出紫光,身体有些摇摇晃晃,显然是喝了不少酒。
“别,不用行礼。”他说道。声音依旧是粗糙且含糊不清的感觉,“听说我爹回来了,我特地回来看看。”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差点倒了下去。
林周龙想去扶,不想这醉汉却一下拉住了大门门框,终于站稳。
大厅中的离凡早已坐下看着这一切,喝了一口茶,只感觉茶叶还不错,苦而不涩,入口绵密。
他当然是不懂茶的,此刻细品不过是因为所处环境。
这周围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自然也不需要多讲什么。
这更像一场戏,一场关于人间的悲欢离合。
戏台上的一幕一幕起承转折,如同入殓一般的肃穆迷人。戏台下的观众或眼角噙泪,或嘴脸微提,可你我终究是过客。
所以他选择品茶,他只是收了四百两银子,办完了事,他也是过客。
林福清终于是走了,林中武此刻却也没有好气。
大概即将到来那个人他也十分厌恶,不过他却没有拦他进来的路。
但是这个人,他不得不见。
片刻后,那喝得烂醉的人终于摇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进了大厅。
进了大厅,便大喊了一声:“我爹呢,爹不是回来了吗?”
林福清当然不会在这里,仅仅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便早早回避。
再又往前走了两步,几次踉跄,险些跌倒,却又勉强稳住了身体。
一边的林周龙多次想扶他,每次刚刚触到他的身体,就被他甩开。
“不用你扶。”
他终于走到了林中武面前。
大概是酒水消耗了他过多的体力,他站起来都感觉自己没有多少力气,于是双手搭在林中武的身上。
看了看林中武,像是没有看清,他抽回一手揉了揉眼睛。
“大哥?你也回来了?嫂子回没回?”这声音也很大,像是吼出来一般。
林中武负手而立,虽面向他,脸却侧到一边,仿佛面前无人一般。
“大哥,你说话啊。”醉汉见林中武不说话,又说道。
林中武还是没有回应,在他面前那人此时仿若空气一般。
醉汉两次没得到林中武回应,终于借着酒劲发起了脾气,亦或是这多年来的怒气。
“就知道你们都嫌弃我,都恶心我,把我当渣子,当拖油瓶……生怕碰我遇我……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
说着说着,刚刚还面上带喜,声音洪亮的醉汉,当场哭了起来。
抱怨了不知多久,林中武终于淡淡回了句:“去房中睡觉。”
“不去。”醉汉说道,“我今天非得看看爹。”
“回去睡觉。”
……
戏到了这个程度上就没意思了,一个醉汉独白一般的诉说。
没人喜欢看别人发牢骚,不好的情绪若是发泄,会传递出去,周围人也会受到影响。
离凡刻意把头扭过来,想看看窗外的小池景色。
头刚刚扭开,便看到后门那里的一双眼睛。
这眼睛很大、偏圆,没完全长大的孩子一般都有这样的眼睛。
不过虽大,却是灵动,闪着光。
很显然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若是不聪明,她便不会躲在后门那里了。
两个大人争执,往往小孩子会受到莫名的伤害。
她虽然不完全算个孩子,也不知道这些道理,却也隐约能感觉到。
当然是林卿玉的眼睛,畏畏缩缩得躲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却还是被离凡发现了。
于是离凡便走了过去,可是刚走到一半,不想醉汉发现了离凡的背影。
“诶,这是谁?”醉汉道。
离凡没有回应,那醉汉又踉跄了几步,跑到了离凡身后,一手搭在离凡背上。
“是镖局新开的兄弟吗?转过身让我看看。”
一旁的林中武见状,急道:“不得无礼。”
醉汉大概是酒已充斥大脑,对林中武说话不管不顾。
“我哪里有无礼,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兄弟面貌,问问他叫什么名字。”醉汉道。
于是离凡转了身,与醉汉面对面,四目相对。面容清淡,古井无波。
“诶,这小兄弟长得还挺俊。”醉汉笑道,他又揉了揉离凡的肩膀,“不错,身体也壮实。”
离凡只是微笑。
“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醉汉道,他本来就弯着腰,话出口时又抱了拳,“在下名叫林中文。”
最后几个字突然变得字字铿锵,背也挺了起来,似乎十分认真。不过与其之前的行为合起来,却显得十分滑稽。
“李帆,木子李,一帆风顺的帆。”
“李帆……李帆?”
醉汉听了这话回过头,开始思索了起来。“李帆”这个名字太过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青楼?酒馆?不对,全不对。是那日赌场的盘口。
李帆战慕秋血,比率是五比一,离凡赢了赔五,慕秋血赢了赔一。
他当日脑子一热,全买了慕秋血赢,毕竟慕秋血已经在江湖上立了大名了,而李帆只是初出茅庐。
两千两银子,一次全压完,一次全输光。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又看了看刚刚自己嘴中那个小兄弟的模样。
等看仔细了,他当下酒醒了一半。
黑剑黑袍,清淡面容。
两刻钟后,福清镖局的一处凉亭里。
一壶清茶,一个棋盘,两个人。
两个人是离凡和林卿玉。
茶是老周倒的,此时老周人已经走了,说是要准备中午的午饭。
可是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离凡有点不解。
不过也没有多问,老周也一把年纪了,也许是手脚慢了,得早早准备。
“二叔老是赌钱,还去青楼玩乐,家里好多押镖的银子,都被他自个儿拿去花了。”林卿玉道。
“你二叔为什么会这样?我看你父亲也应该是正经人。”
林卿玉听了这话,压低了头,靠得离凡很近,离凡也侧过头,附耳去听。
“大哥哥,我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哦。”林卿玉小声道。
离凡点了点头。
“我听人说,我二叔是庶出,除了我过世的奶奶,我爷爷之前还娶了个二奶奶。”林卿玉道。说完她又左右看了看。
没想到他还真不把这个见面不过数次的大哥哥当外人。
“所以二叔就成这样了?”
“不知道,二奶奶在二叔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除了这个我啥也不知道了。”
林卿玉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瞪住,眼神笃定,那声音却十分小,样子十分可爱且好玩。
这话一落,离凡又下了一子。
见离凡落子,林卿玉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棋盘上,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了得意笑容。
手中棋子落下。
“大哥哥,我又赢了。”林卿玉得意道。
“嗯嗯,又赢了,你真聪明,棋艺进步得快。一开始满盘皆输,现在都连胜三局了。”
林卿玉虽赢了,她却盯着棋盘,又看了半天。脸上那高兴劲儿,突然消失了。
她脸上写满了疑惑。
“不对,这棋不对。”
“哪里不对了?棋盘坏了?”
“不是不是。”林卿玉指着棋盘道,“怎么连续三把,我都是只胜你一子。”
“可能都是缘分吧。”离凡道,“也可能是现在我们棋艺差不多,只是你略微比我强一点。”
林卿玉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其中道理。
“那大概是的吧。”
于是双双收了棋,又开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