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人声寂寥。
冷莲清月草木阁内,已经熟睡的秋镜衣,突然眉心红光大作,忍不住嘴里“嘤咛”出声。
房间外,一阵缥缈的槿紫色薄雾,自地面而出,丝丝缕缕的攀到窗棂下沿,那紫雾好似长了眼睛和手,蛇行般蜿蜒前进着,灵活地就要钻进屋内。
倏地院内光华花白光大作,速度之快只见空中残影,与那离窗棂最近处的紫雾兵戎相见。明明是光与雾,两种连实体都无的缥缈之物,却在这寂静中发出短兵相接的铮鸣之声,打破了深夜宁静。
紫雾不退反进,颜色愈发浓厚,先前薄薄一层堪堪还可视物,现下竟是遮云避月,对冒犯自己的白光毫不留情进攻来,靠近屋子的那层紫雾仍是找机会渗进屋内去,只余外圈的浓雾应付着白光。
银白色的光攻速极快,一时间紫雾也讨不到丁点好处。
黑暗中凝视着六芒法阵的男人,轻叹道,“唉,有些难办呢。”唇角溢出一丝血腥的微笑来。
草木阁院内的紫雾,有一部分竟随之慢慢化为固态形状,其余的雾气则全部漫向那片莹润的光华花丛。白光来不及反转攻势,眼见被紫雾侵蚀的月白色花朵一点点枯萎开来,茎叶全部染上墨色,白光渐弱,不复往昔般凌厉,越来越淡,最后消散在夜色之中。
紫雾化成的一部分固态慢慢附着了整间屋子的墙壁,现下屋内漆黑一片,连一丝月光也无法照射进来。
当最后一面固态紫雾覆盖了草木阁墙壁之时,黑暗中,秋镜衣霎时间睁开一双美目,眼神空洞,瞳底微微跳跃着暗紫色光芒,眉心红光更盛,渐渐凝成了一个六芒星标记,随后便隐于女子光洁饱满的额头之中,再看不出一丝印记。
天边已然破晓,金色的初阳撕开浓厚的夜幕,悠然洒在一片白茫茫之上。
举目望去,皆是雪白色的山峰,层峦叠嶂,连绵不绝。极目远眺之处,有一座最高峰,峰顶云雾缭绕,仙泽满满,从上至下,三环赤金色的光圈由大变小,一下便将这座高峰与其他雪山区别开来。
司空从剑上一跃,一双竹意勾丝登云履轻盈地落在雪地之上。
雪谷山,到了。
翌日,晴空当日,市井喧闹声不绝于耳。
一袭粉袍的流风闲庭信步地朝草木阁走过来,熟练如同逛自家的后花园一般,离老远就叫嚷着,“小衣衣~怜儿今日差人去东巷王麻子家的店,买了你最爱吃的羊肉胡饼和甘草冰酪,我提了一路,就等着跟你一块享用呢……”
刚迈进院子半步,云流风便看见那大片已变作焦黑木炭一般的光华花丛,死水般沉寂,半点生机也无。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内院屋门大敞着,一副人去楼空的荒凉之象。
手中的羊肉胡饼同甘草冰酪一双齐整地落地,流风颤着脚步不可置信的朝屋内奔去。心中仿佛被人狠狠挖下去一块,钻心蚀骨的痛,不,不可以……
入目所及之处,并无打斗入侵痕迹,好似是屋内之人从里面开门,床榻也是一片凌乱,感觉到秋镜衣起身的匆忙,连床褥也未来得及整理,便离开了。
流风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一股凉意渗透进四肢百骸。
秋镜衣失踪了。
还是被人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强行带走的,院内那丛枯萎的光华花便是最好的证据。
住在偏院的汝嫣怜听见草木阁这边传来的动静,匆忙提着裙子赶来,看见自己今早买来的早点已然洒落在地上,心下一惊,以为是司空这边出了什么事情。她并不知晓司空的去向,只以为还同流风上仙一起帮秋镜衣疗伤。
步子明显慌乱起来,发间的白玉素簪几近散落,俏丽的脸孔上面渗出了些许冷汗,春色发白地看着屋内人的背影,轻声试探着,“是……流风上仙吗?”
身着杏色粉袍之人便是先她几步到来的云流风,他知晓汝嫣怜的到来,但身形僵在此处动弹不得,声音嘶哑着低声道,“秋……云水,被人劫走了。”
不知为何,怜儿所有的担忧瞬间消散了,面上一松,深深吐息后心道,不是司空上仙便好,只要他安全………自己就放心了,秋镜衣只不过和自己一面之缘,她的死活,又干自己什么关系。
流风不知她这一番内心波动,回身看她时,来人已经整理好了神色,面露担忧,一双水亮的眸子中盈满了惊慌,“秋云水,她……”好一出逢场作戏。
“现下还不知是何人何时将衣衣掳走,兹事体大,你照顾好茯苓,我需得和司空商议。”流风神色严肃,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紧握成拳,用力至隐隐颤动着,指节泛白。
怜儿面色一慌,倒比刚才看起来更真实了几分,倏地抓紧了从自己身旁经过的流风的衣袖,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开口道:“司空……上仙他事物繁忙,此事,我想也不必告知与他,扰其心神了。”
垂泪欲滴的模样,论是谁看了都忍不住想要答应她的所有要求。
听到这个令人心动的提议,有那么一瞬间流风真的想如此办了,倒并非怕司空追究,而是如此一来,秋镜衣,就有机会真正的独属于自己了,哪怕是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
危险……没错!云流风霎时间回神,差点为了一己私欲,置秋镜衣于未知的危险境地,仅凭自己一人之力,他没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安全的带回衣衣。
草木阁内的机关,他是晓得的,否则司空和自己不可能放心地将她安置在此处。登时流风的灵台恢复了清明,桃花目微微眯起,思索着,连光华花阵都可以悄无声息破掉的来者,想必功力极有可能在自己之上,如若对方有意隐匿衣衣的行踪,仅凭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的。
此事,必须叫司空知晓。
难得多情桃花眼,此时看向汝嫣怜的眼神也没了一丝情意,一双冰冷的眸子似要看穿她心中所想,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怜儿,此非小事,今日我便当你一时失言,若有下次……我便会告知司空,叫他来与你好好辩上一辩。”
言罢直接拂袖而去,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死死瞪着空荡荡床铺的怜儿,咬的嘴唇泛白,神色冷漠刻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赤化城郊。
一袭远蓝色纱衣的美人影翩然自七曜山下悬铃木林中缓步而出,只见那女子身形迟缓,似无知无觉的木偶傀儡,四肢僵硬地躲避着林中丝丝缕缕缠绕在悬铃木上的刺藤。
登时日头正盛,没了林中荫蔽的遮挡,女子冷然被这烈阳一晃,不自觉抬起了手臂,挡在一双美目之上。
女子身上纱衣已然破烂不堪,衣袖、裙摆处皆有不同程度的裂口,袖口处还勾着几根刺藤的枝条,甚为狼狈。
来人正是昨夜在草木阁失踪的秋镜衣。
倏地秋镜衣瞳仁中的绛紫色消散,眉心朱红色的六芒星印记光芒大盛,一瞬之间,便又归于虚无。秋镜衣光洁的额头上面,竟毫无印记。
她只觉得脑袋昏沉,身体疲乏,一双脚好似灌了千斤重,摇摇晃晃中,秋镜衣差点摔倒。
待到神识恢复清明,秋镜衣谨慎地开始观察着周围。
此刻应在草木阁醒来的自己,竟然身在一处郊外,且身体各处源源不断传来的疼痛之感,都昭示着,自己被施了咒术。
秋镜衣眯起一双狭长的水眸,美若纯白色羊脂玉的脸蛋上,也被刺藤划出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令人心痛。
顾不上疗伤,当务之急,是探查清楚,在被控之时,自己究竟来到了哪里?
秋镜衣见烈日当空,灼烧着大地,应当是正午晌时,只不过现下令人灼热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秋镜衣本体乃是一朵圣水白莲,属水,天然畏惧一切灼热的东西。四下里望去,见不到一处河流湖泊,全是赤色的龟裂土地,一眼望不到边际。
空气似火焰一般赤土中腾腾升起,秋镜衣觉得自己快要被灼伤了。连忙蹒跚地朝背后那片遮天蔽日的悬铃木林挪过去。
四下寻找不见其他,只看见一块巨大的岩石,秋镜衣的身体瞬间脱力,瘫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岩石,清凉之气源源不绝的自背后流入四肢百骸。
她这才缓了过来。
不多晌,恢复些力气的秋镜衣面朝林中深处,动用神识探了下这邪门的悬铃木林。可无论如何,自己的法力也只能在林子外圈施展,越过岩石之后,哪怕一寸,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回来。
“这悬铃木林中,竟是禁用法术吗?”秋镜衣心下了然,原这一身伤痕,便是昨夜无意识的自己,徒步自林中而出时留下的。
怪不得身体的疲惫之感,几欲拖垮自己这具仙躯,如若是这悬铃木林的古怪邪门,那便就说得通了。
放弃了向林中探查的秋镜衣,捏了一个传音诀,试图联系流风,哪怕尚未知晓自己的具体方位,报个平安,总不至于把他急的焦头烂额。
谁知,简单的传音法术,在悬铃木林的外围,竟也是无法施展。银白色的光团只在秋镜衣布满血痕的指尖上闪烁了一下,便如将息之火一般,化作了一缕缥缈的白烟消散不见。
秋镜衣蹙了眉头,眼下的情况有些棘手。
这具身体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支撑自己再次爬到林外,且不说能不能,就算真的出去了,那自己也会被外面的赤土,炙烤到化身出原形来。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秋镜衣耳识一动,倏地听见了从林外不远处,传来的男人的脚步声。
迅速地将身体藏在巨大的岩石之后,秋镜衣仔细地连裙边也收好,随后警惕地侧着头以岩石作为隐蔽物,观察着外部的一举一动。尽管林中禁用法力,但为保万一,她还是将右手捏了一个攻击诀的手势,浑身绷紧的好似一把满弓,只等来人自投罗网。
“好热呀。”男子温润如玉的声音令秋镜衣一愣。
这声音耳熟,男子许是她见过的人!
但她尚不能分辨来人是敌是友,因此仍不敢懈怠。此刻的秋镜衣好像一只出生的小兽,磨好了爪牙,只待进攻。
“敢问姑娘,在下可是已经到了赤化城郊?”
不好!
秋镜衣丝毫没有察觉此人的气息,声音便已至耳边,这人的功力或许远在自己之上!
这男子现下就站在自己藏身的岩石正面。
电光火石间,秋镜衣右手的诀已经捏好,锁定了岩石正面的声音来源之处。
“在下百里文山,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男子不紧不慢地声音再次响起,冷静自持的口气,好似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差点身首异处。
百里文山?
秋镜衣敛下眼中的攻击性,润了下嗓子,但走了一夜,声音依然嘶哑,顿了顿,扯着喑哑的声音,仍然带有防备地说道:“公子是百里文山?”
男子的气口滞了一下,仿佛有些惊讶,“莫非姑娘认识在下?实在抱歉,未睹芳容,子行无法辨认姑娘身份。”
秋镜衣仅听着他的声音,仿佛都能看见他拱手而立,道歉的模样。
哼,一个酸腐书生罢了。
“子行?”
男子听见回话,了然道,“哦,在下百里文山,字子行。”
三个来回后,秋镜衣这才卸下了满心防备,悄悄的把头探出岩石,闪烁着一双小兽般的眸子盯着来人。
果不其然,正是自己在花街偶遇过的百里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