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腔里残留着血腥味,步伐些许凌乱,易厌辞独自走出会议室,心口是缠绕数日的疼痛。
断崖式分手,痛在双方。
出了电梯,肖琦等在门口,“易哥?”
易厌辞打起精神,“他们在哪?”随手拿起不知是谁桌上的矿泉水,喝了几口压下口中的腥味。
“在你办公室等着了。”
走廊上,距离办公室几步,易厌辞停下脚步深呼吸,心中的决定再坚定几分,无论盛开娱乐的老板是谁,无论他们姐弟与盛开娱乐有何关系,都必须!必须解约!
肖琦停下道:“易哥,我还是盛开娱乐的员工,不方便跟你进去。”
易厌辞点点头,一人前行,握着门把用力较劲,顷刻,猛然发力推开办公室的门。
力道大到玻璃门发出共颤的微声。
办公室内几人纷纷转头,主位的白发男人投来目光,曲了下手臂就要起身,被秦利无形间摁回座椅。
隔着办公桌,预留了一个位置,左右两侧是高尙臣和黎旭。易厌辞不含糊,坐定后开口道:“图先生,见您一面困难至极啊。”
白发男人拗口的中文回答:“并不困难,易先生,我来的正是时机。”
往日有多少恩情,今日便有多少不舍。抛开秦征不谈,盛开娱乐至少在曾经拉他出了泥沼,凭着情分,易厌辞恭敬了几分,道:“图先生说的时机是什么?”
“秦征。易先生,我是为秦征来的,你应该想到了,这一点我没有必要隐瞒,对吗?”
在桌下,易厌辞的拳抓的很紧,“想到了,”挑眉抬眸看了眼秦利,“不过,图先生来晚了,我和秦征已经结束了。”
白发男人坐直,呼气重了几分,“易先生,不要这么早下定论,至少听完我此次前来的原因再做定夺。”
易厌辞尽量克制轻蔑,反而一笑,“没有必要,不如图先生先听我说完来此的原因,还定夺后面的话要不要说?”
乍一听,是询问的试探,语气却不容置疑。
白发男人没想到他如此强势的坚持,一下子没了主意,微微偏头看向一侧。秦利接道:“你说。”
高尙臣捕捉到这一幕,嘴角勾起极轻的弧度。
“我要解约。”
“易厌辞!你再说一次!”
“我要解约。”
秦利结舌的嘴型滞待,易厌辞已经说了第二遍。即便是早有设想,当他说出的那一刻,她还是遏制不住想要质问他的冲动。“易厌辞,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解约?你付的起解约费和违约金吗?”
“秦小姐查过就知道了。”易厌辞讪笑。莫说他付得起,就算是付不起又怎样!解约,他势在必行。
她当然查过,易厌辞的资产总和堪堪覆盖,她心存侥幸的认为,没有人会将自己置于倾家荡产的地步,事实证明,她错了,易厌辞总能给她不一样的惊恐。
白发男人道:“易先生,解约的事先放在一旁,我想和你聊聊秦征。”
易厌辞不假思索:“关于秦征,我们更没什么可聊的。”他双手一摊,“图先生,我是来谈解约的,请您安排法务部门过来吧。”
秦利敲击着手机屏幕上打出几个字,发送。
顶层会议室,横七竖八的椅子,歪歪扭扭的长桌。
秦征瘫坐在破损的幕布下。眼前,是他决绝的神色,耳边,是那句,不是喜欢,手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他怎能不疯。
他躲在这里,不敢去听,不敢再看。
微信铃声响起,秦利发来两个字。——【解约】
怒不可遏的举起手机就要扔出去,电话声响起。他顿了一下,接起:“说。”
“秦先生,我们落地帝都机场了。”
“我过去。”
秦征的手指划在办公楼层的按钮上,没按下去,电梯径直下到停车场。保镖推来定制款T-12马西莫摩托,又一人递给他冲锋衣和头盔。
办公室内,白发男人劝道:“易先生,解约简单,即便是签订了延期合同,也不影响,还是那句话,一切由你做主,续不续约听你的,所有广告代言你都可以带走。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亦如三个月前,黎旭带着消息来到他家,说公司的意思,续约就是终生,不续约也不为难他。
不为难他,是在遇见秦征之前。无法忽视盛开娱乐给予他的厚待,每个字都像是枚钉子,将他死死钉在椅子上。
一时间,易厌辞恍惚了,续约终生说的是他与秦征的终生,还是他与公司的终生。
白发男人继续:“我接下来的话,请不要打断,可以吗?”
“好。”
“家族集团产业,”男人似是自问自答,“简单说,盛开娱乐是集团下属公司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拇指卡在小指甲盖的末端,“却是秦征掌权后投资的第一家公司,也是国内唯一一家投资。”
他想的没错,盛开娱乐真的姓秦!
“不过,这是五年的事。如今,秦征已经离开集团,但我们依旧运作这家公司,易先生,你能明白是为什么吧?”
易厌辞没有回答。
“因为一个人,易先生,是你。”白发男人目光坚定,“商业以利为先,谁也不能打破这条铁律,但盛开娱乐是例外,公司虽然是盈利状态,可它的产生的价值在集团估算下,不足挂齿,趁早放弃免得牵扯精力。”
多么可笑,盛开娱乐是圈内收益之最的娱乐公司,居然是不足挂齿的存在。易厌辞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估量着他说的集团。
“但集团没有舍弃盛开娱乐,是集团对秦征的补偿,也是家族对秦征的愧疚。易先生能理解家族的含义吗?”
秦利一旁插话道:“您说的太多了。”
白发男人扣了一下手指,“结果不会更严重了,不是吗?”
几人眼神交流,易厌辞眯眼冷视,接收着秦利的注视,黎旭眼神辗转,高尙臣目光逡巡在众人脸上,敏锐的捕捉着每个人的表情。
秦利气馁道:“是。”
“说到哪了?哦,家族。易先生,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秦征的长辈,按辈分他们姐弟叫我一声佩叔。”他与这对姐弟的父亲,虽是出了五服的血亲,但按照家族排序,他的确是他们的叔叔,“易先生,你也应该叫我一声佩叔。”
呸!
高尙臣看着这位佩叔舒展了脊背,整个人呈现出放松的状态,他明晰,接下来的话,可信度极高。
人只有在说真话时,才会放松。
“易先生,秦征对你隐瞒的,不过是曾经集团掌权者的身份,他已经彻底从集团中脱离出来了,不只是集团,甚至是家族,都不在他考虑范畴内。”
和他有什么关系?是他逼着秦征这么做的吗?休想道德绑架他!
“品牌代言和展出,是秦利和集团的决定,与秦征没有关系,只有Louis是他亲自邀请来的,无关利益,是他们相交多年的情分。易先生你质疑的,无非是那枚戒指。”
戒指?只是他与秦征爆发的导火索。一次次的欺骗和隐瞒算什么!
“秦征离开拿走的唯一东西,是一颗蓝钻,Louis设计了戒指,就是送给你戒指上的那颗蓝钻。整个集团啊,他只要了一颗钻石。这枚蓝钻在旁人看来不菲,但你知道它与集团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的意思是,秦征脱离了家族集团,只要了一颗钻石,为了送给他做戒指?究竟他要表达什么!
易厌辞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图先生,你说的,我体会不到理解不了,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如果你接下来要说的,还是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我想我们的谈话到底为止。”
佩叔笑了笑,“好,那我给你讲点痛的,看看易先生爱不爱听。”他调整了坐姿,使自己更为舒朗,“关于秦征小时候的事。”
“图先生在说笑?他小时候的事,我更没有兴趣知道了。”若是几天前,易厌辞一定会洗耳恭听。不过晚了,关于他的事,他不再想知道。
“你不好奇,他为什么放弃吗?”
“有什么可好奇的,大概图先生接下来会说是为了我。”
愚不可及,什么都是为了他?
“那好吧,我帮易先生回忆一下,你刚与盛开娱乐接触时说的话,”佩叔捏了捏眉间,“你说,要求盛开娱乐不能触及红线,不能违法违规,否则无法与公司签约。”
这不是再寻常不过的要求吗?
“所以,秦征脱离了集团。”
意欲明显!他的家族,或是说他的集团,并不光彩,至少在国内,是这样的。易厌辞讥讽的口吻,道:“是好事。”
“好事?从他放权的那天起,他们姐弟再也没有一天的安稳日子。刹车会突然失灵,房子会莫名着火,半夜会有歹徒入室,食物要提前试毒。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图先生不必唬我,就算有环境差异,但这种在电视剧中的情节,我也很难相信。”更何况,这种题材的电视剧都已经落伍了,谁会真的相信。但易厌辞的小腿,还是不自觉绷紧。
佩叔笑道:“你觉得我在说谎?”他起身展开西服,又解了几粒衬衣扣,露出一片胸口的皮肤,一枚圆形疤痕。“易先生,这能证实我说的话吗?”
易厌辞看着伤痕,在脑海中描绘出它血淋淋的模样,不自觉信了几分。“然后呢?”
佩叔整理好衣衫,“他们姐弟赢了,秦征脱离了集团,”他语气扬了几分,“你不接受触及红线,他不敢带着那样的身份到你身边。”
易厌辞绷紧的小腿有些颤抖。
“秦征和你说过他母亲自杀的事,你知道她母亲为什么自杀吗?”
“父亲出轨,母亲抑郁自杀。”
“抑郁的原因,是数年如一日的虐待。他的父亲,我的堂哥,变态的控制着家庭成员。从妻子到孩子,每个人都必须无条件在他的掌控下。秦利逃了,妻子死了。你能想象秦征的后果吗?”
高尙臣用笔尖压住易厌辞的膝盖。
“罢了,你自己想吧,他不让我说。”佩叔在口袋中拿出那个再眼熟不过的绸面方盒,“作为叔叔,我有一个请求,易先生,请你无论如何收下这枚戒指。”
打开盖子,那颗引起波澜的戒指,亦如初见时耀眼夺目,借着光,折射出独属于它的神采。
秦利道:“易厌辞,我弟弟没有对不起你,从来没有。那些过去,是不得已的隐瞒和欺骗。他不说,你不问,这样不好吗。”
对于秦利的话,易厌辞没有理会,反问道:“你们的家族集团,是做什么的。”
秦利没有出声。
良久,易厌辞又道:“秦征做过什么。”
佩叔叹了口气,道:“易先生,你不必纠结过去,他已经斩断过去,是新的秦征,干净的秦征。”
如何斩断的过去?
“秦征做了什么。”
“从罪恶中穿行至此,刮去一身皮肉。”
秦征做过什么,易厌辞不知道。秦征做了什么,佩叔给了他答案。穿过怎样的罪恶,刮去什么样的皮肉。
他不理解,那些电视剧的家族之争,居然是真实生活的写照。
是他过于平凡了,还是世间原本就这样残酷?
易厌辞握紧手中的戒指盒,久久出神。
黎旭不合时宜的出声,道:“你们的故事编完了?”
秦利瞥了他一眼,“你没经历过的,不代表不存在。黎旭,是你们太天真了。以为家族争斗是动动嘴皮打打官司,云淡风轻的结束吗?”
高尙臣开口道:“确实,我在国外接手过家族内部争夺的案例,往往是开庭前,某些重要证据链莫名消失,或是某些关键人物莫名死亡。”
黎旭被怼的哑口无言,怒视了高尙臣一眼,他究竟站在哪条船上!
秦利又道:“易厌辞,这枚戒指,是你赋予了它含义。”
“我?”
“在你第一次的综艺上,主持人问你,以后结婚,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婚礼。你说......”
记忆回溯。
他说,结婚太远了,还没想过,但他希望有两枚戒指,一蓝一红......
“红色那枚送给爱人,代表你永恒不变炽热的心,蓝色那枚由爱人亲手为你戴上,是他托付于你最忠诚的灵魂。”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秦征居然知道。盒子握紧,易厌辞止不住的用力,到骨节泛白。
漫长的寂静无声。
易厌辞起身,将方盒放在口袋中,目光扫视过秦利与佩叔的脸,转身离开。
办公室门打开的瞬间,佩叔的声音传来。
“秦征很痛苦。”
易厌辞无心听他煽情,“谁的人生不痛苦?”
“他学会的第一个字,是疼。”
心口绞痛。
“他学会的第一句话,佩叔我疼。”
瞳孔震颤。
“易先生,你是第一个保护他的人。”
他再也听不下去,推门冲出办公室,每走一步,口袋中的小盒子撞一下他的腿,从办公室到电梯,撞击的频率随着心跳的节奏,一刻不停。
肖琦亦步亦趋的跟上了电梯。
他魂不守舍的上到顶层,却不在会议室见到秦征的身影。
电话的铃声在桌角处响起,易厌辞捡起屏幕碎裂的手机。
肖琦从他身后冒头,“易哥,你没事吧?”
易厌辞问道:“看见秦征了吗?”
“走了啊,”肖琦毫无头绪,如实回答道,“我听前台姐姐说他去机场了,还是骑摩托车走的,就是停在地库那辆马西莫,靠!值老钱了......”
他打趣着想分散易厌辞的注意力,却适得其反,悻悻闭嘴,顺带给黎旭同步过去最新消息——秦征跑了。
易厌辞拨通秦利的电话,“他去哪个机场了?”
电话那头,秦利滑动着屏幕,“不知道,大概是帝都国际机场。”嘴角露出欣慰一笑。
挂断电话,办公室内,仅剩高尙臣与秦利佩叔三人,黎旭看到消息,先一步追到地下停车场。
高尙臣起身道:“秦小姐,解约的事,大概率是用不上我了,告辞。”
秦利眯着眼,似笑非笑道:“高先生还看出什么了?”
“佩叔不仅是你们二位的亲属吧?”高尙臣不想惹祸上身,但他却有心求证自己的结论,“我看这位先生貌似听命于秦小姐,不知我的猜测是否准确?”
佩叔老当益壮,单手撑着桌面,腿半跨上去。
秦利制止道:“佩叔,高先生不会多嘴的。”又转头向他验证,“是吧?”
“当然,我今天来,只是为了近距离感受易厌辞的情绪变化,为了收集资料而已。”
“话已至此,我不妨再透露一点,”秦利不计代价的要摁住这个不可控因素,“古戈尔集团,高先生有时间可以查查。”
古戈尔!这就是他参不透的山!原来是座尸横遍野的孤山,难怪!他们不敢说!
“高先生,希望你以后的国际研讨会能平安出行。”
“借秦小姐吉言。”高尙臣又道,“我想问一下,秦小姐今日所言,有几成为真?”
“高先生好奇心很强。”
“不敢,只是为后续的分析数据做一下预测。”
“九成。”
一切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