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弈玄回屋坐定,思前想后,总有股郁郁之气凝结心头。
他是闻香似无味,饮茶淡如水。
便是莲子来请用饭,他也摇头摆手,只躺在床上叹气。
明初心听他叹气,问道:“先生,可有什么不曾想到?”
弈玄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想的面面俱到,要出意外总会出。”
把明初心打发出去,左思右想,总有股烦躁之意盘桓不去。
他是看书不看字,插花不剪花。
便是宾白来请甜点,他也置若罔闻,只躺在床上辗转。
慕延烁见他辗转,问道:“先生,可有什么不曾周全?”
弈玄道:“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便做的周全无比,要有疏漏总会有。”
又把慕延烁打发出去,坐卧不宁。
几人一头雾水,挨个进去问,又都被挨个打发出来。
子煜就劝:“莫管他。师父总有几天是这样。”
众人就散去,自个忙活。
至入夜,弈玄还在房里扭捏,众人很是不解,便去请余景相。
景相入内,屋内云山雾罩,香气逼人。看弈玄在床上反侧,他上前跪下:“师父何事烦扰?”
弈玄背对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无事,我在为日后烦恼。”
就问:“烦恼怎的?”
弈玄问:“景相,你可听话么?”
答道:“听话。”
又问:“可听为师的话么?”
答道:“自是不敢违背师命。”
弈玄就坐起身,板着一张脸:“之前三番五次劝你,你怎不听?”
余景相愣怔片刻,又拜倒:“师父是在怨我?”
“是在怨你哩。”
他就又拜了三拜:“弟子不孝,惹得师父生气,请责罚。”
弈玄不理,还问:“你可怕死么?”
答道:“师父常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可见死是避不掉的。既总会来,何必怕?”
弈玄又问:“既不怕死,可是想活?”
答道:“自是想的。”
“怎的活?”
景相沉默,答不出来。
见状,弈玄挥手让他出去,又卧倒在床,半睁一双眼,似在出神。
至入夜,弈玄忽得起身。
此时院中几人还未睡下,听得弈玄房里响动,一个个都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弈玄着实烦恼,无处发泄。就又把那棒子拎手里,在院子乱走。
他走到娇娘门前。娇娘知他在门外,又听得那棒子擦地声,忙把被子裹严,唤了一声:“师父,我正洗澡哩。”
弈玄就走,到了莲子门前。莲子正看书,听他来,忙吹灯上床,也把被子裹严,却是不敢说话,只管瑟瑟发抖。
弈玄无奈,只得又走,到了宾白门前。宾白正炼丹,不想理他,只把那药炉敲一敲,发出声脆响。
弈玄更气,正要踹门,猛地子煜推开窗,喊了一声:“师父,睡了吧,今天累得很了。”
他却不想理子煜,反身走得更急。
子煜心想:“他不睡,却让我们也不得安生了。”,就翻出窗来,随在弈玄身后。
弈玄见他一直跟,有些着恼:“莫理我,我总有这么几天的。”
子煜就绞尽脑汁,问了一句:“师父在为师兄烦扰?”
问中心事,弈玄就丢开棒子,对子煜道:“是哩。”
“可是师兄不成器?”
“胡说。景相比你,却要省心百倍。”
子煜呵呵笑起来:“既然如此,师父烦扰怎的?”
弈玄只得说了:“我在自省哩。”
子煜惯会猜人心思。想了片刻,被他想通,还对弈玄道:“师父啊,想是你把师兄吓得过了。”
弈玄见他知自己心事,高兴莫名,扯着他坐下,一起看星:“景相从未让我失望,哪怕这次也一样。放他十年外出游历,虽有所成长,却仍一丝不苟,规规矩矩。”,他看着手中那根棒子:“我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再拿这根棒子打他的时候,不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
他虽不说,子煜也知。就长叹口气:“师父啊,你偏心哩。”
弈玄老脸一红,扯住他耳朵:“我是偏心哩!你若先他遇见我,我也偏心哩!”,一时又松了手劲,唉声叹气:“如此,怎么办嘛。”
子煜虽能猜透心意,却也无计可施,只陪他惆怅。
见那星光闪烁一下,子煜忍不住道:“不如师父直接去说明吧。”
弈玄脸苦,不言不语。
忽得此时余景相推开门,见那两个坐在地下齐齐回头看他,吓了一跳,猛地又把门关上,上了锁。
弈玄再不能忍,上去砸门:“开门,有话与你说。”
屋里景相幽怨:“师父啊,天晚哩。”
门外弈玄气结:“既是天晚,你还出门怎的?”
景相无奈,只得开了门。
此时那几个在屋里听响的都纷纷起身,涌到景相门前。
弈玄进去坐下,对着那七个弟子问话:“你们想怎么活?”
七人虽一齐摇头,却只有个余景相在深思熟虑,踌躇不定。
子煜就道:“师兄啊,你是不知要怎么活,还是不知怎么想哩?”
余景相果然聪明,此时明白过来,朝上拜倒。他对弈玄从无隐瞒,不管何事都能直说,此时就刨心坦言:“师父,我已知你为何烦恼了。弟子半夜惊醒,也常想哩。只是一想到师父的教诲与期盼,弟子就不敢懈怠,只能越发如此。”
弈玄也道:“为师常说你是“榆木疙瘩”,可为师知你性格并非如此。都是为师给的压力太大,将你生生逼成如此。”,说到此处,弈玄心中大恸,伤心不已,险些堕下泪来。
既是说开,他也再不隐瞒:“为师本想此事完结,就将掌门之位传于你。可今日一拿起那棒子,忽得想起你们小时模样。其他几个还好,只有你,活脱脱似变了个人,再不复往日模样。”
景相恍惚,身躯震动,被触及心中隐秘,那经年的委屈与压抑一起涌上,情难自禁,不由得红了眼眶。
弈玄一吐心中郁郁,开怀轻松,又笑起来:“我虽不知你外出十年具体如何。可见你与那慕少英相处回忆时,眼中满是向往,就知定是快活无比。此番事了,你还去吧。”
景相不敢置信:“师父,去哪儿?”
弈玄道:“去你想去的地方,去做你想做的事。待你有所成长归来之时,再把你那大师兄的架子端起来也不迟。”
景相大喜过望,眉开眼笑:“多谢师父!”
弈玄说放他去,却还不放心,一把扯住他问:“说是这般说,你可想好去哪儿了?”
景相想也不想,立刻答道:“弟子想与花娘一起去天地逛逛,开阔眼界。”
弈玄听了他这话,猛地心中妒火烧,还把那棒子拿在手里晃:“好得很!就先打五十吧!”
却说这夜弈玄解了自己心结,开了景相枷锁,正要回屋,却瞟见慕子煜。猛地心头又生忧,面上还布愁,道:“不好不好,为师还有一事烦扰哩!”
几人正要散去,见他又来,子煜就转身说道:“师父啊,想是徐师姐这几天菜里盐放多了,让你没事你瞎操心哩。”
徐娇娘大怒,上去一把扯住他:“胡说!我做菜何时放多过盐。想是这几日事多堆积,师父急了。”
青煊道:“既是盐吃多了,多喝水吧。”
佳雪道:“水解渴,却胀肚子。喝茶汤吧。”
那几个这般胡说八道,就齐齐转身要出门去弄茶。
弈玄哪里不知他们心思,喝了一声:“出了这个门,今夜就不要回房睡。都去我屋里伺候吧。景相捶腿,青煊捏肩,娇娘打扇,佳雪端茶,莲子点香,子煜拢被,宾白守灯。”
那几个只得又转回身,还去陪弈玄解闷。
弈玄指定慕子煜,对众人道:“为师在为他烦扰哩!”
那几个就抱怨起来:“想是他不学好,惹得师父心里烦躁了。就再打他二十,我们回去了吧!”
子煜不理他们,问弈玄:“师父,烦扰什么?”
弈玄道:“你身世坎坷,经历崎岖,情况复杂。为师岂能不烦?”
那几个就又埋怨道:“想是他从小乖张,爱撞闲事,惹了许多债了。就再加二十,明天再打吧!”
子煜还问:“怎么说嘛?”
弈玄坐定:“你如今到了聚魂,为师当将一切告知于你。”,他又转头对那几个要走的喝一声:“站住!留下一起听!”
几人就排排坐下,认真倾听。
弈玄说得清楚,也没铺垫:“慕少英是你弟弟,慕延烁是你舅舅。你爹是暮云国皇帝慕青云,你娘是暮云国皇后慕子瑜。”
慕子煜发愣,剩下几个出神,似没听清。
弈玄又说了一遍,发愣的还发愣,出神的还出神。
他就把手一拍,唤回几人的魂:“想是你们困得很了,这般,就不说了。回去睡吧。”
那几个如梦初醒,忙扯住弈玄,子煜着急忙慌:“师父啊,既是要说,怎的不说清楚?天还早哩,睡不着。”
这徒弟几个就又排排坐下,各自端杯清茶,伸长了脖子看,竖尖了耳朵听。
弈玄就把往事述说:“这事久哩。真个细说起来,还是你姐姐惹的事,把你个孽障魔星送到我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