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临水城分行中负责人事调动的执事之一,王掌柜在马车上无疑是有自己单独的小隔间的。虽然隔间很小,而且与何云等人所处的大车厢仅有一帘之隔,但就是这一帘之隔,便突显出了王掌柜身为执事的尊贵身份。旭日商行何等存在,即使只是一个分行的执事,即使只是执事之一,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忽视的。
至少对于临江渡来说是这样。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得知这次的书童和随从仆人是旭日商行的分行执事亲自送来的,临江渡的李大帮主居然亲自带着二公子前来迎接,这反倒使得王掌柜受宠若惊,连连作揖,和对面的帮主寒暄了许久,至于二人聊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而那位二公子,则是年少心性,对这些人情世故毫无感觉,只是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搬家的蚂蚁。
随着寒暄结束,王掌柜便对着车厢里吆喝起来:
“何云、叶正天,快下来!”
听见呼唤的何云和叶正天自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从车上跳下后,何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商号门口,附近有数辆马车停留,而自己认识的“王掌柜”正在和一个方脸阔口的锦袍大汉闲聊,附近则是一应下人,穿着制式的服装。不远处,一个穿着绣美华服,腰间挂满玉饰的少年正诧异地盯向自己这边。少年唇红齿白,看起来也就堪堪十一二岁,正盯着自己身边的叶正天。
“这估计就是那位李二公子了,不知道这个大汉是谁,是临水帮的人吗?”何云心里暗自揣度。
锦袍大汉自顾自地和王掌柜闲聊,完全不管这边的事情。华服少年则是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亲昵地拉着叶正天的手,不停地说些什么,两只眼睛也完全不离叶正天的脸庞。叶正天看起来似乎有些拘谨,但也是任由对方牵着自己。周围有的仆人见此情形,脸上有一丝促狭的神色闪过。
二人聊着聊着,华服少年动了动鼻子,眉头一皱,向何云的方向看来。
何云一直在好奇地注意着周围,见此不免有些尴尬。自己在封闭的车厢里和众人一起待了四天,又不能洗漱,又不方便换衣,身上早已气味冲天。倒是那位“叶正天”,何云刚刚和他一起跳下来的时候,似乎闻到对方身上不仅不臭,反而有股淡淡的香味,这使得何云大为惊异。
“这个叶正天不会是个娘们吧?”何云心中暗自腹诽。
“爹,他太臭!”华服少年指着何云,对着锦袍大汉叫了起来。何云心绪还没来得及转动几下,就听到了这么一句,随即脸色就僵硬起来。
李帮主一愣,接着无奈地对着王掌柜歉意一笑,面带宠溺地来到自家的二儿子身旁,低声说了些什么。王掌柜则面带讨好之色,一边在一旁不停地说着些什么,一边对着何云打着手势,让他先在临江渡的护卫车队里等着。
没想到这位锦袍大汉就是眼前这位李二公子的父亲,临江渡的李大帮主。何云小小地吃了一惊,随即便开始担心起来:自己找的东家似乎很不待见自己啊,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失掉这份差事。即使只是给人打理后勤、做些苦力,二钱的月银对自己依旧极具诱惑力。没想到初到临水城就碰了这么个钉子,何云略微有些沮丧。
“这么壮的大汉,居然生出长得和女人一样的儿子,这个李二公子,该不会不是这位李大帮主亲生的吧?”何云虽然面无表情,但手指微搓,心中不无恶意地想着。
也不怪何云这么想。原来稻叶村有一个王老癞,长相奇丑,却靠着祖上留下的地产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生了个模样极俊俏的闺女。村里的血气方刚的小子们大多都趁着王老癞闺女洗澡的机会,扒着窗沿偷看过好几次,何云自然也不例外,那身段着实值得一观。
谁知后来不知怎么的,王老癞得知自己的媳妇和邻村的野男人勾搭,连闺女都不是自己亲生的,这可把他气得暴跳如雷。本来自家婆娘没能下个大胖小子就让他心中颇有意见,这下可好,连姑娘都不是自家的了。
因为此事,王老癞先是在村中大闹了一场,拉着朱先生和村长出来评理,然后又跑到邻村里大闹一场,差点引发的稻叶村和邻村之间的大战。后来心灰意冷的王老癞变卖了田产,出村去了,村里人也再没得到过他的消息。
自此事后,村里人都议论纷纷,有好事的大妈则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早看出那个姑娘不是王老癞的种了,毕竟那么丑的老爹怎么能生出这么俊俏的闺女。
何云自小在村中长大,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了一些“女随父相、子随母相”的基本认识。如今虽然李二公子是男儿身,但长相和李大帮主可谓是天差地别,这也难怪何云心里犯嘀咕了!
……
在王大掌柜的三寸不烂之舌下,何云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讨到了这个“搬箱力士”的职位。虽然是做二公子的书仆,但只要李帮主点头了,留下来还是没有问题的,毕竟何云不是像叶正天那样的随身书童,平日只要干完苦力后及时躲开,自家主子自然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得日薄西山,得了书童腰牌的何云被人领到了院子里安排住宿事宜,而王掌柜则和李帮主一起,在某间灯火通明的大堂内商谈着什么。
“没想到贵公子进的是临水观直隶的学堂,你看王某,真是……不知令郎是何时通过测试的,王某居然没能备下贺礼,还请李帮主莫怪?”
“越富贤弟何必如此见外,依犬子的治学,哪能进得了临水观学堂,不过是因为受到了观里一位道长的青睐罢了。”李帮主闻言谦逊一笑,但言语之中却隐有藏不住的自得之色。
王掌柜这下真的大吃一惊了:“居然是道长青睐?不知是哪位供奉?”
李帮主瞧着王掌柜脸上的神色,十分满意,笑道:“犬子不才,虽然治学功力一般,诗经典籍尚不纯熟,但在书法一道却有难得的天赋,现被临水观玄鹤道长收在身边,为其抄录药典符典和观内志记。”
“玄鹤道长,莫非是……”
“不错,正是临水观藏经阁守阁人,贵商行这几年与临水观往来密切,王贤弟应该见过才是啊。”李帮主微微一笑,大有深意地盯着王掌柜说道。
“嘶……”王掌柜闻言,下意识吸了口气,没想到对方居然抱上这条人脉。
虽然临水观在这沧水河一隅算不得庞然大物,但也是有响当当名声的。据说临水观刚建观时出过仙人,虽然真实情况不得而知,但几十年前的临水观的确是沧水河附近不可忽视的势力。
现如今虽然略有衰落,但常言说得好,瘦死的骆驼尚且比马大,凭借着自己的底蕴,临水观在沧水河流域和临水城中也是有着一席之地的。
更重要的是,临水观在医药一道极为擅长。在过去的数十年里,沧水河周围爆发过数场大小瘟疫,每当情况危急之时,临水观总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久而久之,临水城里的大多数医馆身后便都有了临水观的身影。
此外,临水观还全权负责了临水城的礼节祭祀、驱邪穰福等活动,甚至在乡土志记、城史记载等方面也插手一二。
听到面前的人竟然抱上了临水观的大腿,王掌柜心中临江渡的重要地位顿时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同时也对临水观起了谨慎的心思。
临水观本就在这临水城中扎根颇深,只是苦于近年来日渐衰落,对城中众多势力的觊觎有心而无力,不得不韬光养晦。如今其与财大气粗、朝中又有门路的临江渡帮会联合了,不知道二者到时候会谋划些什么。
但不论怎么样,旭日商行都需要提前做准备,这临水城今后的数年内恐怕不会很太平。王掌柜心念急转,然而脸上却分毫表情未变,仍和李帮主继续笑谈着,仿佛对临水观和临江渡的联手一点看法也没有似的。
李帮主自是沉得住气,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仿佛关于两帮联手的事情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
另一处临江渡帮下所属的别院内,何云正愁眉苦脸地和大大小小的临水观仆众一起听候管事的训话,而叶正天并不在他旁边。
“什么文化人才能干的活计,简直就是冤大头。”
照常理来说,凡是进了高门府邸做事,总有一些年迈的总管会提前来训话,免得一群大老粗们身为下人却冲撞了主子。李禀天作为临江渡的帮主,家门中自然有类似的规矩。而身为二公子的贴身磨墨书童和送学仆人,叶正天和何云更是需要入门三日后受学堂先生的教训。
然而和何云不同的是,叶正天作为磨墨伴读的下人,只需要等着学堂的先生教会相关事宜和礼法即可。而何云作为“搬箱力士”、“卸书道人”,还得跟着李家管事受训,好为二公子的出行、游玩、访学做提前准备。
用管事的话说,就是“二公子平日往来私塾、各处游学一应由搬箱书童准备相关事宜,如果耽误了二公子的事情,最轻也是把月钱扣光”。
无奈之下,何云只好刚入府就参加了府内对仆人的集训。
而身为贴身童子的叶正天,受到的待遇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不需要做粗活重活尚且不说,二公子看起来还对他青睐有加的样子,府内下人自然也不会随意训他。
“看起来就是一副娘们的样子,说不定干的也是娘们干的事情!”
心下大感不公的何云嫉妒得要死,却无可奈何,只好暗搓搓地骂两句。
“何云,过来马车这边!今天日落前先把李府的车架熟悉好,以后二公子和书童出行,就由你来驾车!”
“来了!”
听到招呼,何云暗道一声晦气,忙不迭地向马棚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