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大清早,何云便醒了过来。按照往常,何云不及天亮就得起床随着父母侍弄田地。然而今天何云却破天荒地端坐在家中,一副神色不安的样子。而在家门口,何父正向稻叶村口不停地张望着,何母则是在灶台旁不停地忙活着什么。
叮铃铃!
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村口。何父见状,顿时迎了上去。
马车门帘掀开,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朱先生,另一个则是个圆脸八字胡,穿着一身鎏金边袍服,上面绣着海上升日的图案,看上去像是个大财主。朱先生和这位财主相谈甚是熟稔。而何父似乎对这位财主不太熟悉,却颇有上前献殷勤的意思,但对方有些不太想搭理何父的样子。
朱先生看出了何父的窘境,当即充当了临时介绍人:
“何老弟,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王掌柜。王掌柜是旭日商行在临水城分行的执事。临水城中,大多数新人谋生路都是从旭日商行接的单子,而王掌柜目前全权负责这一块。”
何父闻言,身板不经意间又向下躬了一点,口中巴结之词连连不断。
“何先生客气了。”
这位王掌柜似乎有些不耐。而何父似乎是第一次听别人唤自己为“先生”,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朱老哥,我这次还有其他公干,只是听说你这里有个机灵点的苗子,才特意顺拐过来一趟。在下事情繁杂,时间不多,就不进人家门了,你还是快带我见见那个小家伙。”说着,王掌柜向下乜了一眼何父,微笑道。
“正好沧水河旁边有个新成立的帮会叫临江渡,那是个有钱人起建的帮会,为的是插手沧水河码头到临水城的货运生意。”
“那帮会的会主似乎有些门路,就这般插手进来,也没有帮派与之争夺,就连衙门似乎也在帮衬着临江渡。”说到最后,王掌柜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但并没避着何父。
“王贤弟果然有门路,连这都知道。”朱先生一愣,连忙夸赞道。而何父早就听的云里雾里了,什么“货运生意”、“衙门帮衬”之类的言语,可不是自己平时能接触得到的。
“这有什么,我们旭日商行,在朝廷中的人脉可不是一般的广,”王掌柜倒没有隐瞒,傲然一笑道,“临江渡目前在大量招收人手,押镖搬货,记账看行,什么都收,只要你肯卖力,就有银钱拿。”
何父听了半天,没听懂什么,但听到最后倒是听到了一句“卖力气就有钱赚”,便连忙招手,何云见状赶紧跑了过来,双手一束,立在一旁低首不语。
王掌柜上下打量了一下何云:“身子骨不错,也是,毕竟是庄稼汉出身。会写字吗?”
何云闻言,赶紧回道:“会。”旋即感觉不妥,又补充道:“回大人话,会写。”
王掌柜闻言哈哈大笑:“我可当不得‘大人’的称呼。我姓王,你就称呼我作王叔就行。我与你先生有交情,应他之托,来引你进城谋些出路。你都会些什么啊?”
何云讷讷了一阵,报菜名似的报道:“插秧种地,赶牛养鸡,下笼捕鱼,读书写字,还有……还有……”
王掌柜闻言直接打断了何云:“会读书写字,倒也不错了。能认字,再去做苦力脚行就有些不划算了。我想想……临江渡帮主家二公子报了临水城的私塾,现在身边少一个磨墨的童子,这倒是个好差事,但那二公子年方十二,你这岁数可能……”
王掌柜摩挲着胡子,思索道:“李帮主要求童子不能比主子大太多,你这年岁可能不适合,磨墨童子是做不成了,但二公子还需要一个扛书箱的仆从,月银二钱,你可愿意?”
王掌柜说着,随即感觉有点不妥:刚刚还跟人说会认字做苦力就浪费了,现在又给人介绍了一个扛书箱的行事,再加上朱先生就在旁边站着,不免有些面上发红,于是又安慰道:
“虽然是扛箱子的苦力,但因为要整理书籍的原因,也是要能识字的,所以也算得上是文人才能做的高端活计。此外书箱内的国经典籍你也可抽空浏览一二,只要不影响到公子课业就好。哪日公子高兴了,也是有一二钱赏银的。”
何父听闻“扛箱子的仆从”时,心下尚颇有微词。待到听见“月银二钱”,心中的一点微词就荡然无存了。等到听见“文人做的高端活计”、“浏览国经典籍”、“一二钱赏银”之类的话,更是打心底感觉这的确是个好差事,于是便对何云使了个眼色。
何云会意,道:“我没意……”话说到一半,旋即改口道:“王叔,何云愿意。”
王掌柜笑道:“好好好。”随即边和何父商讨起来,内容无非是城中每日开销如何、月钱如何带回家、何云此去多久能回家一见之类的事情,朱先生则是在一旁不断插话,随时为何父解释一些临水城中的帮派常识,毕竟王掌柜是不屑于细细解释这些的。
何云见似乎已经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便知趣地退回到自己家中。何母则是迎了上去,交付了自己数日准备的干粮、衣衫、鞋帽、盘缠等一应包裹,又悄悄地塞了几分银钱给何云,杂杂切切地交代着入城的注意事项,说着说着便两眼通红起来。
何云倒是有些不以为意:又不是以后就不回来了!只是以往进城只是卖货赶集,这回进城是正儿八经在城中安顿下来。这可是自己头一次离家定居,每念及此,何云心中不免有些惶恐,又有些新奇,一时间竟有点想打退堂鼓的感觉。但现在的情况在何云看来应该是退无可退,就像朱先生说书时常说的,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三人商讨时间不长,王掌柜便向何云招手,何云见状,按下心中的不安,和母亲告了别,带上行李包裹小跑了过去。何母一想到儿子将离自己远去,心中不免酸苦;待到想要回屋啜泣一番,又舍不得不送儿子最后一程,只好倚在门框上低低地抽搭。
何父倒只是眼眶微红,仔细叮嘱了何云莫要与人随意起争执,在外生活不易便及早回家云云,随即便目送着何云上了马车。何云见到此种离别情景,心中也有点酸楚,但还没等稍有酝酿,便被车夫催促着进了车厢。离别父母家庭之愁苦,前往临水城谋生之新奇,这二者混杂在一起的滋味,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知道了。
……
自从上了马车,何云便不再说话,显得十分乖巧,只是一个劲地东张西望。马车并不是直接前往临水城,而是转向了其他方向。按王掌柜所说,这一路上要接的还有其他来旭日商行求活的人,所以四日后才能到临水城。
此外,王掌柜还大有深意地提醒何云,为了避嫌,到了旭日商行和临江渡,不可再称呼其为“王叔”,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叫“王先生”。何云老实答应下来,只觉得离开家之后,这位“王叔”一下就变成了“王掌柜”,和自己关系变得没那么熟了,心中不免有些腹诽。
接下来两三日,何云眼见着不小的车厢里陆陆续续进来了十数人,有垂髫小童,也有黄发老人,男女混杂不齐。这些人中,有一个看着十岁出头的,衣衫破旧但异常整洁,气质不凡,面容英俊,王掌柜在接他上车时竟十分客气。车内人见状纷纷侧目,何云也多看了他两眼。车中更是有两三人直接上前与其交谈起来,言语之中大有以其为首的意思。
何云在说书中听过形容江湖侠客英俊潇洒的词有“剑眉星目”,但从没亲眼见过。见了这位少年后,何云心中暗自有点嫉妒:“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剑眉星目了。”
此外还有七八人,是从同一个村庄上来了,方一上车就聚集坐在一起,密密切切地在商讨些什么,隐隐有种抱成小团体的意思。虽然自从脑袋里进了怪书,自己对外界的感知似乎敏锐了很多,但由于商讨的声音太小,何云也没能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
再然后就是包括何云在内的几个人。这些人看起来与别人互不相识,只是单坐在某个位置,似乎对外界毫无反应,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何云则是缩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看起来似乎一直在闭目养神,然而眼皮下骨碌骨碌的转动表示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沉稳。
最后一个进入车厢的人是个三四十多岁的壮汉,短衫束发,外罩青袍,怀里抱着一个用棉布包裹的长条,看外形应该是一柄样式独特的短刀。壮汉进入车厢后四顾了一下,竟直接在门口大大咧咧地坐下闭目养神,看起来似乎对其他人都不屑一顾。
抱刀壮汉看起来是王掌柜要接的最后一个人。在其上来之后,马车便摇摇晃晃地朝着临水城而去。随着马车的摇晃,即使是一闭眼就能看到脑海里的那本怪书,何云也渐渐迷糊起来。
……
“叮铃铃!”
何云满身是汗,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才发觉马车已经停下。虽然车上没有窗户,门帘也紧闭,但可以感受到外面的嘈杂。车厢内的人也大多张目侧耳,试图从气缝里观察外面的情况,就连那位十岁出头、气质非凡的英俊少年也是显得惊疑不定,但最终还是没人敢随意掀开门帘。只有那位抱刀壮汉仍在闭目养神,看起来对外面的环境毫不关心。
何云侧耳倾听,发现外面断断续续地传来“这一批人”、“李家二公子”的话语,心下当即得知自己可能已经到地方了,随即草草收拾了行李包裹,准备下车。凑巧的是,那位英俊少年似乎也是一副准备下车的样子,而之前和他交谈的两三个人则是一脸羡慕地望着他,似乎想再和他套套近乎。
“哗啦~”
随着门帘掀开,王掌柜的圆脸伴随着一股新鲜空气探了进来:“何云、叶正天,快下来!”
闻言,何云和英俊少年先后跳下了马车。下车过程中何云还特意看了英俊少年一眼,心中有些酸溜溜地想道:“叶正天,人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年龄还小,气质也出众,看起来也是个识文断字的。恐怕这次李家那个什么二公子的磨墨书童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