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所党委委员共有十名。除钟、黄、高、康四位所领导外,还有一室主任林子健、五室主任马保毅、科技处处长程谧、三室主任师谨等六名中层正职。党委会就在面试博士的会议室举行。钟祺开门见山,提出了“用房子换博士”的动议。黄汉麟和高远紧跟着发言,表示支持,称所长利用所里闲置的资源招揽人才,不失为高明之举。但康茂廷和四、六室主任等年纪较大的党委委员却坚决不同意,他们吵吵道,老子参加革命工作几十年,还掏了几万块钱,才搞了这么一套房;他仅凭一个“博士”头衔,一分钱不花,就住这么大的房子,享受厅局级住房待遇,太他妈让人想不通了!
在第一轮的房改过程中,80所的房子都以福利房的形式卖给了职工。住“所长楼”的钟祺、康茂廷、黄汉麟、高远等人根据工龄、职务和职称的不同,都出了两万到五万不等的购房款。现在文博士一分钱都不用掏,即可拥有这么大一套房子,康茂廷等人想不通也在情理之中。
黄汉麟说:“吸引人才,就是要不惜重金!‘一汽’都给技术骨干配专车了,区区一套房又算得了什么!”
康茂廷驳斥道:“‘一汽’是造汽车的,配小车并不稀奇;可80所不是房地产公司!多少小青年结婚后还住在单身楼!”
高远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现在能用它来换一个博士,产生巨大的效益,岂不更好!”
康茂廷说:“不是空不空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的问题。这个博士凭什么就该得这套房,他可是什么也没做啊!”
“是啊,博士的确不该得这套房子!”林子健给恩师帮腔道。“博士是不是有真才实学,需要时间来证明,现在就送他房子为时过早!”
就是,就是;对啊,对啊!四、六室主任也都出言附和。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说了!”钟祺拍着桌子,打断众人道。“我心疼房子,但我更心疼人才。舍不得房子,套不住博士!这个方案是我提出来的,但我也不想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才提交党委会讨论,实行党内民主。十名党委委员也都齐了,现在举手表决。”
表决结果,钟祺、黄汉麟、高远、马保毅、程谧、师谨六票赞成,康茂廷、林子健、四室主任、六室主任四票反对,方案通过。
房子的事情落实后,文珪博士也考虑好了,同意进80所工作。他爱人也同时调进80所,在财务处当会计。博士的月薪,一如双方谈妥的,只有两千元。
勤自励感觉自己像只陀螺,一只充实而疲惫的陀螺。他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在所里上班,他不是在办公室的电脑上画图搞设计,就是在实验室装调制冷机,要不就是操心全室二十多号人的管理工作。下班回到家里,他要买菜、烧饭,洗衣、拖地,过问女儿的学习,照顾妻子的吃喝拉撒。别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内,可他们家他是既主外又主内;因为他的妻子夏秋月十年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被一辆面包车撞断了脊椎,下半身彻底瘫痪,一直坐在轮椅上,靠他护理照顾。由于肇事司机家中一贫如洗,他们家得到的赔偿微乎其微,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命运无常,生活无情。灾难和不幸就像一个残酷的工头,总是神出鬼没地偷袭着人类。车祸和空难便是这个工头的两支杀手锏,车祸猛于虎,空难是死神的盛宴;而这一切又都缘于人类对速度的追求。追求速度就是人类在利益驱动下的冒险和寻求刺激,冒险和寻求刺激是人类的天性,人类在冒险和寻求刺激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文明,但也付出了血和泪的沉重代价。夏秋月便是这样一个牺牲品,她原是80所门诊部的一个护士,身材窈窕,面目姣好,和勤自励郎才女貌,伉俪情深,曾经是多么令人羡慕啊!可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把她的幸福生活击得粉碎,她还不到三十岁,就被迫办了病退,每个月只有几百块的劳保工资;她的生活不能自理,害得勤自励除了照顾女儿,还得照顾她这个残废!幸好娘家人也在所里,住在同一个大院,经常过来搭搭手,不然,他工作那么忙,怎么可能吃得消?
从医院出来,夏秋月心灰意冷,消沉绝望,甚至想到了自杀!是丈夫和女儿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帮助她克服了生活中的困难,使她重新意识到了生存的意义。勤自励常常劝她:“接受现实,直面人生,是每个人的必由之路。我们遭遇到了不幸,生活困难,但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价值,有价值就有意义。你虽然站不起来了,但我的双腿还在,我会背着你走完剩下的路!”女儿小玉也说:“妈妈,你要好好地活着,等我长大了,我会带你生活,服侍你一辈子!”
夏秋月热泪盈眶,哽咽无语;就这样抛开了别的想法,和丈夫女儿相依为命,平平淡淡,真真切切地生活着。
这天傍晚,勤自励坐班车回到家里,女儿勤小玉不在家,夏秋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不能走,呆在家里几乎干不成事,整日愁闷无聊,只得靠看电视、看报纸、翻杂志打发时间。
房子不大不小,建筑面积近九十平米,仅次于所领导住的房子。厅比较大,有二十个平方,夏秋月坐着轮椅回旋活动,倒也不算太窄。80所出售福利房实行的是打分排队制,勤自励是研高室主任,打的分很高,夏秋月的职工分也算百分之二十,所以他们家的分数较高,排的房子较大,售价只有两万多块钱,很便宜,他们家也买得起。
丈夫一回家,夏秋月心里便感到温暖和踏实。她内心深处生怕勤自励有一天会不再踏进这个家门了,那样的话,天就塌下来了,她的世界也就崩溃了!所以每次见到丈夫那熟悉的身影,她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感到由衷的喜悦。
“自励,你回来了!”夏秋月笑盈盈地招呼道。
“回来了。”勤自励换着鞋说。“小玉呢?”
“她到黄卓家去了。说是去问一下今天的数学作业。”
勤小玉和黄汉麟的女儿黄卓是同班同学。
“啊。你今天感觉还好吧?”勤自励坐到妻子身边,帮她揉揉腿、捏捏脚,活动活动膝关节。
“我还那样。你别管我了,去烧饭吧。”夏秋月把丈夫的手从自己腿上移开,温存地说。
勤自励答应着站起身来,下厨房摘菜去了。菜是他前天买的。为了节约时间,他每次买菜都买很多,买一次可以烧三、四天。
夏秋月继续看电视。不能为丈夫分担家务,她心里感到非常内疚。可她又实在做不好,烧饭吧,坐在轮椅上够不着灶台;开洗衣机洗衣吧,弄得满屋子都是水!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床边叠叠衣服。
勤自励炒最后一个菜的时候,勤小玉回来了。夏秋月关掉电视,招呼女儿吃饭。小玉说:“刚才黄叔叔和柳阿姨留我在他们家吃饭,我不想麻烦他们,就回来了。”
夏秋月赞许地说:“好孩子,就该这样,别给人家添麻烦。不过,如果爸爸不在家,你也可以在黄卓家吃饭;你和黄卓是同学,你爸爸和黄叔叔又是同事。”
小玉坐到妈妈身边,偎在她胸前说:“不嘛!爸爸不在家,妈妈在家嘛,我要回家烧饭给妈妈吃。”
夏秋月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感动地说:“小玉这么懂事,这么孝顺,妈妈真是太高兴了!”
勤小玉是个很文静很秀气的女孩子,性格有点腼腆。妈妈出事时她才四岁;经过这些年辛苦坎坷的磨练,她变得比较沉默,但很坚强,也很能干,有着很强的生活自理能力,能帮勤自励干很多家务事。
小玉帮爸爸把饭菜端上茶几,又端水来给妈妈洗手。勤自励搬来两把矮椅子,三个人围在茶几边,开始吃饭。自从夏秋月瘫痪后,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在饭厅吃过饭;原来的那张餐桌也处理掉了,饭厅那边堆放着许多杂物。
吃完饭,小玉先把吃剩的菜和碗筷收到厨房,又帮爸爸把妈妈抱到卫生间洗澡,然后再去厨房洗碗。小玉从八岁时就开始帮爸爸洗碗,现在已是把这项家务独力承担下来了。
家里装的是太阳能热水器。夏秋月自己脱掉衣服,勤自励把她抱进浴盆里,放水给她洗澡。
夏秋月的皮肤白得耀眼。她曾有着一副骄人的身材,丰腴圆润,凹凸有致,曲线诱人;但出事后她的体重急剧下降,整个人瘦得可怜。脖颈、手臂和前胸等处,青筋根根直现。
勤自励蹲在浴盆边,很仔细地擦拭着妻子麻痹的双腿,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夏秋月抬手揩去那层汗珠,心疼地说:“自励,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平时上班那么忙,回家还要伺候我这个残废!”
“你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们是夫妻嘛!”勤自励说着换了个个方向,给她擦背。
夏秋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是啊,我们是夫妻。要不是你,我也撑不到今天!”
勤自励说:“秋月,你别老是这么悲观。这几年,我常常在想,人为什么活着?抛开工作不谈,人还有很多责任和义务,为子女,为家庭!人不可能只为自己活着,所以人无权放弃自己的生命!秋月,就算哪天我不在了,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因为小玉需要你,你娘家人需要你;你不光只属于你自己,你同时也属于他们!”
夏秋月惊恐地说:“自励,你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假设?你不在了,我还能活得下去吗?我这条命可是寄养在你身上的呀!”
勤自励把妻子抱到椅子上,擦干她身上的水珠说:“我活一天,就会照顾你一天,万一哪天我先你而去了,还有小玉;她没有时间,可以请保姆。总之,你一定要坚强,要对自己有信心,好好地活下去!”
夏秋月知道丈夫是在鼓舞她生存的斗志,便含泪点点头,不再说泄气的话了。
妈妈洗完澡,小玉的碗也洗完了,她接着洗澡;洗完澡把衣服放在洗衣机里,就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
勤自励随便冲了个淋浴,而后打开洗衣机,开始洗一家三口换下来的衣服。将最后一件衣服晾上衣架,已经快十点了,勤自励把妻子抱上床,让她先睡;自己则来到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查阅有关斯特林制冷机的最新资料,并用U盘下载。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小时,勤自励忽然想起,明天早晨一上班,新进所的文珪博士要来二室报到,钟所长和黄副所长也将陪同前来,宣布一个重要决定。今天晚上要早点休息,明天可不能迟到了!关掉电脑,来到客厅,发现女儿房间的灯还亮着;这孩子,学习也太用功了,每天都看书到深夜!勤自励敲敲门,催她睡觉;小玉答应一声,把灯熄了。
勤自励走进卧室,夏秋月扯着轻微的鼾声,睡得正香。他脱衣上床,头一挨枕,立刻就像一根坠落悬崖的羽毛,飘飘忽忽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