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的老医生在手术前一天来了。
简昭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可没想到老先生退休了好几年,身子却还硬朗得很。虽已白发苍苍,但走起路来仍脚步生风。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上前一步,和叶曦辰身旁的主治医生打起招呼。
“这是我爸,咱们一会儿商量一下手术细节。”中年男人笑道。
“徐老先生,真是久仰大名,没想到还有机会观摩您主刀。”主治医生像个诚惶诚恐的学生。
老先生摆了摆手,却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哪位是病人的家属?”
这下,继父叔叔和叶曦辰都上前了一步。
老先生看了看他们俩,目光停驻在叶曦辰脸上,问道:“你叫叶曦辰吧?”
叶曦辰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想到对方知道他的名字。
见他点了点头,徐老先生又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叹了口气,古怪的眼神让周围人都觉得奇怪。
很快,老先生又看了看站在叶曦辰旁边的简昭:“你是简昭吗?”
简昭没想到自己会被提及,慌忙应道:“是,我是简昭,您认识我?”
老先生摇摇头,却是笑而不语。
很快,主治医生便带着几人去往会议室商量手术事宜,临走前,就连老先生旁的中年男人也好奇地看了简昭一眼。
叶曦辰和简昭两人面面相觑,觉得有些奇怪。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第二天便是叶妈妈手术的日子。
手术安排在上午开始,简昭正好没课,便来到了医院。
手术室外的等候室里有许多同他们一样在等待着手术结果的人们。陷在这片忐忑的人群中,简昭忽然就坠入了回忆。
自那天离开小窝后,简昭的脑海里就总是不自觉地出现那人蹲下身子抱着圆圆的模样。
在那个她所熟悉的房子里,就剩下那一人一狗了。
想到这,简昭又觉得心口有些疼。
她像是深陷于沼泽之中,泥泞爬满了她的身躯,使得她的每一个动作总是那样拖泥带水。
就像现在,明明是自己决定的分手,可挣扎痛苦的人还是她。
这世上总是有太多的两难,总是有太多的无奈与留恋。
“你在想他吗?”叶曦辰忽然开口。
简昭恍过神来,看着他。
“这两天你一直心不在焉。”叶曦辰说道。
简昭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分手,但是,既然决定了分开就不要再想起他了。”
窗外的日光落在他的发梢,让他整张脸都埋在了一片氤氲中。
简昭的指尖一颤,却听见他继续说道:“生活中把他推开了,那么也将他从心底剔除吧。”
剔除这两个字让简昭觉得有些残忍。她抬起头来,注视着叶曦辰的眼睛:“为什么一定要忘记对方?”
叶曦辰的眼眸很澄净:“因为忘记了,你才有可能去接受下一个人。”
末了,他淡淡说道:“就像之前忘记我,喜欢上他一样。”
周遭的嘈杂声似乎消弭了,简昭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微微捏拳:“我并没有忘记你。”
叶曦辰的眼底有复杂。
“我从来没有刻意去忘记你,去忘记我们的过去,”简昭看着他,“那些都是我所经历的,无论是好是坏,都是我的人生。”
电子屏幕上跳动着患者的名字,总有人站起身走向手术室门口,迎接带来结果的医生们。
“叶曦辰,过去是无法抹除掉的,我喜欢上暮光,是因为我放下了过去,能够坦然面对那段感情,而不是刻意忘记去逃避这段过去。”简昭的声音透着某种坚定。
叶曦辰开口道:“那现在呢?你放下了他吗?”
他的眼神有些锐利,简昭微微侧开了视线,似乎是苦笑了一声:“我从来没打算放下他。”
叶曦辰一怔。
可没等到他发问,简昭已经站起了身:“我去下洗手间。”
她并不想和叶曦辰继续这个话题了。
叶曦辰的意思其实她很明白。他希望她放下暮光,因为他想要驻扎进她的世界,这般就必然需要清空她心底的存在。
只是,他不知道,简昭的心脏已经装不下其他人了。
楚意说得没错,一个人的心脏其实很小,装不下太多人。
她已经怀着对叶曦辰的愧意生活了那么久,后来装进了对暮光的爱意,小小的心脏,已经再也填不下任何东西了。
人群纷杂,叶曦辰只能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那对眸子忽然就熄了,似乎是盛着无边的忧郁。
简昭走出了等候室,本想去走廊外透透气,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站在透明的隔板门后面,直勾勾地看着等候室里的人。
简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叶曦辰所在的方向。
“黎周。”简昭叫了她一声。
黎周转过头来,看见她后惊了惊。
“你怎么在这?实习期应该结束了吧?”简昭问道。
黎周点点头,有些不自在:“我听说叶阿姨今天手术,所以过来看看。”
简昭了然,她看着黎周紧张的样子,开口:“你喜欢叶曦辰吧?”
黎周眼睛眨啊眨的,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她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有些喜欢他,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他的。”
简昭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我放心?你喜欢他和我没有关系啊。”
黎周摇摇头:“有关系的,我听他说了,你和那个很帅的学长分手了。”
简昭一顿。
“他说想要重新追回你。”说这句话时的黎周看起来有些丧气。
“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简昭的话让黎周猛得抬起头:“你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我的确分手了,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和叶曦辰在一起。”简昭的态度很坚定。
“为什么啊,他还那么喜欢你,你分手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简昭有些明白了,她摇摇头:“我分手了的确有他一部分原因,但并不是因为我想和他重新在一起。”
她叹了口气:“我和你坦白吧,我对叶曦辰只有愧疚,因为当年我和他分手是我的过错,后来又错失了他那么多生活,我觉得过意不去。而我和暮光分手,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感情掺杂了太多其他的,其中就有对叶曦辰的愧疚。我觉得自己的爱不够全心全意,配不上对方的好,所以,我们才分开。”
“我爱的人,还是暮光。”简昭静静说道。
黎周的脸庞有些呆滞,她没想到是这样一回事。
然而简昭并没有停下,她看着黎周:“我知道你很喜欢叶曦辰,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勇敢上前呢?”
黎周糯糯道:“他喜欢你,很喜欢你。”
简昭垂下眼帘:“他是陷在过去的人,因为那段回忆里有太多遗憾和美好,但是你知道吗?人总是要向前看的,美好的未来,是可以治愈过去伤痛的。”
“黎周,你应该帮助他去创造一个美满的未来,而不是将他推回过去的泥潭。”
简昭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叶曦辰就像过去的她,像那个刚遇到暮光时踌躇犹豫的自己。那时候的她还没有完全走出过去的影响,所以一切美好在眼前也不敢靠近,是暮光将她拉了出来,给予了她救赎。
而叶曦辰,同样需要这样一份救赎。
但愿,黎周是那道光。
等候室的人依旧很多,简昭的位置还留着,她坐回了椅子上,身边的叶曦辰却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似乎是睡着了。
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吧,简昭并没有多想,重新看着显示病人名字的屏幕。
重新感受到身边人的气息,叶曦辰却觉得手脚冰冷。
他回头看见了站在玻璃门后的简昭和黎周,于是,他走了过去,然后,便听见了那一番话。
原来,她很爱那个人,分手,也只不过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个人的好。
而他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警醒她那个人有多好罢了。
这个认知摧毁了他心底最后一丝防线,自昨夜知晓一切后仅存的一丝希望,也灭了。
这一瞬间,叶曦辰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事实:他和简昭,真的回不去了。
今天是阴天,窗外灰蒙蒙的,像极了此刻少年的心绪。
几个小时过去了,显示屏上依旧没有出现叶妈妈的名字。
已经是中午了,简昭下午还有课,她只能先离开。
叶曦辰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重新将视线放在屏幕上。
简昭觉得他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但看着他那样专注看着手术信息的样子,又觉得这是正常的。
毕竟是关乎叶妈妈生死的一场手术,他肯定也是很担心的。
简昭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就在她走出等候室的那一瞬间,那原本无比认真看着显示屏的少年忽然回过了头,澄澈的眸光里含着点点浓稠的不舍与荒凉。
他的青春,真的结束了。
下午的两节课,简昭上得很不安稳,她总是在担心着医院那边的情况。
下课铃一响,她便将课本交给林珊,自己小跑着出了教室。
课间的走廊很多人,简昭一路疾跑而过,撞到了一个男人。
她抬起头,发现是沈晔。
“你来找林珊?”简昭顿了顿。
“嗯,她还在教室吗?”沈晔开口。
“还在。”简昭的眼眸有些深,看来沈学长一直在和林珊联系啊。
这般想着,她便开口问道:“你不想和她分手?”
沈晔看着她:“我喜欢她。”
这一瞬间,简昭仿佛看见了暮光,想起了那人固执地拉住她,不肯放她离开。
这些少年啊,好像都是陷在爱情沼泽里的迷途者。
“可是她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你为什么不肯放手呢?”简昭开口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她也想从那个人口中知道。
“我知道,”沈晔平静道,“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她还在意我。”
简昭愣住。
“可能这在乎微乎其微,但总是有的,”沈晔说道,“既然在乎,我便不想让这段感情就这样结束。”
也许爱情就是这般,冷暖自知,一个人到底爱不爱你,被爱的那个人,总是能够感应到的。
沈晔的话语似乎鼓动了空气,微风带着讯息飘入窗台,触动了此刻正坐在地板上发着呆的男人。
入秋了,他打开衣柜准备将衣服整理出来。
然而,原本整整齐齐的衣柜却像是被人胡乱翻过一般,许多衣服都散了形。
他觉得有些奇怪,将衣服一件件重新叠好。可是整理了所有衣服后,他发现少了一件。
他的衣服本就不多,还有很多之前去北京实习之后寄回了苏州老家,于是,他对缺少的那件衣服记忆很深刻。
那是一件她喜欢的白衬衣,他想要重新找出来,
可是,他翻遍了所有柜子,却都没有找到。
他依稀记得,那件衣服是他刚住院时穿的,后来换洗下来便让简昭带了回来,可是,为什么现在不见了呢?
一件叠好的衣服忽然从头顶滑落了下来,盖在了暮光的肩头。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的脑海中燃起,那件衣服,会是她带走的吗?
他想起自己衣柜被人翻动的痕迹,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可信了起来。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站起身来,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
简昭的房间早就空了,他之前来过,不过,他现下要确认一件事。
他打开了桌子的抽屉,又翻开了床底的箱子。
没有,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些东西,一件也不在了。
她都带走了。
圆圆看着男主人东翻西找,也跟着上蹿下跳,现下对方又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圆圆只觉得人类真奇怪。
暮光忽然捂住了脸,身子一下一下耸动起来,那幅度越来越大,最后居然夹杂着笑声荡漾在空气中。
她将他送的东西都带走了,还带走了他一件衣服。
房间里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有带走,可是她偏偏将他所送的东西都一一带走了。
如果对他都不在意了,那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呢?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男子气质清贵,却违和地坐在了地上,如玉面孔上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笑意。
她还在乎他。
这个认知使他疯狂,整个下午,他就这样呆呆坐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