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寰仙君交出了法宝,面色却是越发平静了,淡然说:“我玄羽錾金乌族聪慧尤胜他族,无奈寿数却是有限,万余多年俱多夭亡,我不甘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别族与天地同寿,而唯独我却要无声无息的死去,我不甘心。世间精元好获,法宝却难得,你等可知上清赤金戟有涤荡世间污浊之气的功用,有了这法宝,我便可将妖元中的混沌之气涤净,吸取精元为我所用。”
御南风听他言及此,本欲问他长卿散仙走失是否与他猎取精元有关,但仙妖大不同,长卿散仙一事若是在天庭传开,忧怖惶恐之状可想而知,御南风且按捺住,欲待单独会见时再追问此事。
“你猎取的妖元在何处炼化,参与你之阴谋的都有哪些人。”昆山仙君依职责必是要寻根究底,查问个明白的。尘寰仙君嘿嘿一笑,说:“与我一伙的不是畏惧天庭之威,俱已到雷政司来投案了吗。你若是信不过,大可以将满天庭的玄羽錾金乌族族人全捉起来,岂不是更便当。至于妖元于何处炼化,我并不知,我只收了丹药,别的都由下人去办了。”
昆山仙君见实是再问不出什么了,与各位仙君交换了眼色,由书吏递了供词上来阅过后,交由尘寰仙君画押。昆山仙君示意凌杨仙君、桓期仙君与他一道前往帝君处复命,留下御南风一人在雷政司。
关押尘寰仙君的监室并不十分幽暗,室内设了床榻、桌、椅,必要的生活用物俱是有的。回到监室后,尘寰仙君盘腿坐到床榻上,御南风移了竹椅靠近床榻与他对坐了。
尘寰仙君本想笑笑,可此情此境,面对一个自己几次三番痛下杀手的人,笑怕是不合适的了,他便敛了容,拖了极寡淡的嗓音说:“我已是将死之人,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所知的必不瞒你。若不是因为你的身世,我是极愿与你交往的,天庭之中多是算计诡划,你这样的人实是难得的。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你之所为光明磊落,我若不是因这一丝贪心,也可成为与你一样的可行走于艳阳之下之人。”
“哼,一丝贪心,”御南风对他之所言唯有嗤之以鼻,“你将他人性命视为草芥,只不过为了满足你个人私欲,你这样的人枉为仙,你连魔都不如。我且问你,我师父挚友长卿散仙于一年前走失,最后见过他的人称他与十六师兄卯童一路走了,你是否攫取了长卿散仙的仙灵为你所用,从实说来。”
听御南风提到了长卿散仙,尘寰仙君脸上并无惊慌或讶异,他坦言长卿散仙已亡,仙灵已被取出为他所用。
“你还唤他十六师兄卯童,也罢,名字不重要了,他为我办了许多事,对我算是忠心的。长卿散仙确是被十六师兄掳走的,要取他之仙灵可是颇费了些手段。以长卿的修为,他之仙灵至纯至灵,取之不易,稍不小心便污浊不堪用了。长卿此人冥顽不灵,屡次要自爆仙灵,不得已我便着卯童尽断他全身筋脉,断食放血排尽体内污浊,直折腾了月余方取了他仙灵。”
御南风听闻长卿散仙受尽折磨与羞辱,终于极度痛苦之中含恨离世,心中悲痛难抑,上前揪了尘寰仙君的前襟,愤恨的说:“你之所为真是令人不齿,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替长卿散仙报仇。”
尘寰仙君丝毫不为所动,挤弄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说:“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大动肝火,你就不关心云雾山庄那些替你枉死的冤鬼吗。”
御南风的心又猛烈的抽动了,教养他长大的裴庄主,疼爱他的师姐,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他从无一日能够忘却这些曾陪伴他的人。他圆睁了一双血红的眼睛紧盯着尘寰仙君,尘寰仙君若无其事的向他讲述了这一段旧事。
苍梧帝君仙陨后,本命法宝并未现世,尘寰便料定苍梧帝君必有后人,他以血亲之人的血封印了法宝。卯童于云雾山庄潜伏,在凡间偶然间寻到了当年为苍梧帝君夫人裴氏接生的婆子,得知夫人故世前生育了一个男孩,但不知养在何处。卯童寻访多年,裴庄主并未在庄外托养幼儿,推定必是养在庄内,按年龄推算,庄中众多弟子皆有可能是苍梧帝君之后,于是,卯童放出了云雾山庄私藏修仙秘笈的消息,策动各修仙门派血洗云雾山庄。
“凡间之人难道不是一样的贪心,为了一本子虚乌有的所谓秘笈,他们不惜杀尽山庄所有人,是他们的贪心贪婪害死了那些人,这些怎么能都算到我的头上。而你竟没有死,濒死之时仙灵冲破封印救了你一命,也引来了道衍老儿,将你弄去了仙山。”尘寰仙君双目失神,并不看任何物什,仿佛紧盯着他立于他身前的御南风根本不在此处,他自顾自的只管说着。
“待你到了天庭入了军职,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对你下手,可你身边有个忠仆,寸步不离护你一饮一食,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步步升迁,册立了仙君。可只要是人,便一定会有弱点,你虽为人处事无懈可击,可你这人重情,我料定你心中从未放下当年的旧事,我在天庭寻来一株绛珠草,将这草点化成你师姐裴寻襄的模样,你果然一见她而生痴,全然放下防备,甚至将你仙力所化的云牙刃赠与她防身,我便知机会已经来了。我策动魔域长老奎因率兵攻打南天门,指派流霜利用此时机用云牙刃向你行刺,千算万算我没有算到,一株草居然动了凡心,她竟然为了你愿意去死,爆了仙灵拔出云牙刃,又没刺死你。你说,我是不是机关算尽,总是失算。哈哈。”
人性,这世间至丑至恶的可能便是人性,可这世间至纯至善的也正是人性。
尘寰仙君看不透的人性,帮过他,也在关键时刻抛弃过他,他是想不明白了,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弄明白人性到底是个什么。
“你在漠也城明明谁也不认识了,可你那些朋友却愿为了你舍生忘死死守一座孤城,我看你们都是疯魔了。一城不相干的人,蝼蚁草芥罢了,就算全死了又如何,与你何干,南风,我真是不懂你啊。反正不日我便要上雷刑台了,不妨再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卯童曾去见过白锦舟,将他于漠也城夺你法宝的计划都告知他了,让他袖手便好,不必再返回漠也城去添乱,你猜怎么着,那白氏还真听了。有趣不有趣,他在漠也城拼命的帮了你,可又在你面临危险的时候抛下了你,是敌是友,你自己能分得清吗。”
尘寰仙君用挑衅的眼神看御南风一眼,于他,人之将死,多说出几件能增加别人痛苦的事来,不是很快意吗。
日已西斜,监室内越发阴冷了,御南风转身去燃了灯烛,放在小桌几上,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事已至此,尘寰仙君确也没有必要编出瞎话来诓骗他了,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尘寰仙君愿讲的便有了答案,他若不愿讲的,难说不会成为永久的秘密了。
“仙魔大战之时,是否是你与魔域勾结,教授魔域法阵,谋害四大帝君。你当初谋害帝君便是为了夺取法宝吗?”御南风问道。
尘寰仙君斜睨了地下,思索一时方说:“法阵确实是我教授的,那场大战我任先锋,是我故意失利引四大帝君入了埋伏陷入法阵之中,原本按照计划困死帝君夺了法宝,可谁知苍梧帝君撞破了法阵,全都没成,几位帝君的法宝俱散失凡间,寻不到了。若说对我最有用处的便是苍梧帝君的法宝,他偏没死,因之才费了那么多的周折。”尘寰用尖长的指甲去挠头皮,挠的哧哧直响。他一头灰白的长发披散着,杂乱脏污。
御南风向前逼近一步,说:“你在撒谎,帝君的本命法宝在帝君濒死之时必会护主,三位帝君身死之时法宝俱已不见踪影,因何如此,除非是在帝君身死之前,法宝已被吸出法阵之外封印了法力。”
尘寰仙君漫不经心的抠搜着指甲里的污垢,毫不避人的将抠出的污垢擦在床榻边沿上,他嘻嘻一笑说:“这个便不必来问我了,指不定是魔域中人动了心思,截掠了法宝也未可知啊。”
“苍梧帝君仙陨一事是否也与你有关?你知道多少。”御南风仍然希望面前这个狡黠的恶人能存了最后一点良知,告知他关于父君身死的真相。
尘寰仙君放下泥污的双手,不再抠搜,痴惘的望了御南风一眼,说:“你太高看我了,苍梧帝君不会因我而死,亦不会为我而死,他的死想必是为了成全他的大义,而我又如何得知。那时天庭关于苍梧帝君通敌出卖同侪的议论已然甚嚣尘上,又或者他不堪受辱而自裁的吧。”
自雷政司大狱大门走出来,御南风感到心似被捅了无数的窟窿,浑身的力气也已全数抽尽,他摸索着台阶的边沿,坐了下来。
他的人生自出生起始便被裹挟入了阴谋,他最在意的亲人、朋友,亦被这阴谋无辜戕害。他有些痛恨自己,若不是因自己的存在,他们或许不会惨死,思及庄主、师姐、师兄弟,还有漠也城的兵士、陈思中,他心痛难忍,他还牵累了友人、爱人屡次涉险,御南风用手紧紧按住眼角,可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如今终能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吗,这公道来的太迟,太轻描淡写了。
尘寰谈及白锦舟之事,他暂不打算说与南宫,他深知南宫杳杳对白锦舟情义深厚,尚未查明之事何必讲出来让她心生烦恼。
白锦舟身上本就疑点颇多,他在魔域中尊崇的地位与他白氏族人身份并不相符,他身上自带的孤绝气质似乎也暗示着他出身的不凡,他的身世之谜加之他处事的诸多可疑,令人不得不怀疑他接近御南风与南宫的动机,如若连他的出现亦是一场早已算计好的谋划,那这世间何为真情何为假意,又该如何区分。
御南风的心一阵一阵的抽痛,他们一同打马奔驰,他们一同守过边城,一起流过热血一起扛过生死,交付出去的真心又怎能收回。此刻,他只能默默承受着这锥心般的疼痛。
七日后,尘寰仙君被押上雷刑台处死,据说第七道天雷劈下时,他已魂飞魄散,归于虚无了。御南风未去观刑,结局已定,他无心去亲眼目睹一个罪恶生命的终结。
经此定案处刑以正天庭法纪之事,御南风的身世也已不再是天庭的秘密,因御南风为人处事端方正直,品行操守有口皆碑,再者有琼珖帝君为苍梧帝君声援,天庭之中渐至不再有人议论苍梧帝君的是非。
御南风率领禁卫司的兵士搜索了遥夜水阁和司音阁,并未搜出这伙人熔炼妖元提炼丹药的丹炉、器皿,或许这伙人为了避人耳目,确未将丹房设在天庭,看来要将此案彻底查个清楚明白并非易事。
侍卫自遥夜水阁内搜出一只箱箧,打开来尽是些玉佩、扇坠、帽玉之类的小物,想必便是这伙人搜掳精元集下的受害之人的随身小物。
御南风俯下身,在这些玉饰、锦带中略一翻动,突见一只小巧的红玉扇坠,着侍卫将所有物品登记造册之后,他将这红玉扇坠带回了昱檀宫。
南宫杳杳一见这坠子,眼圈立时便红了,御南风实不忍心将长卿散仙惨死之状说与南宫。人已往矣,生之欢死之痛俱已往矣,思之念之的人平静的放手或许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安慰。
御南风称欲返鹿门仙山,将此物亲手交与师父,终算是有个交待,留下南宫与春融守好昱檀宫,一人独自出了南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