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灶间里灶火常年不熄,南宫去灶间煮了稀食捧来,坚持要喂白锦舟吃下,白锦舟拗不过,只好待她吹一口喂一口,如对待生病小儿一般。白锦舟望了她撅起嘴唇吹粥,喂他入口时也一同咂嘴,样子认真又有趣,不免面露笑意。南宫用筷子搛起一根咸菜放在粥勺里喂给他,“这可我亲自腌制的咸菜,你来尝尝与粥同食味道怎样。”白锦舟含在嘴里嚼了,但觉今日之咸菜较之往日所食更加鲜香,连说“好吃”。
春生探头进来,说将军不便下城,让他来问问白公子伤的怎样,白锦舟忙说不妨事,让南风将军不必挂怀。南宫示意春生稍等,仍是一勺一勺喂了白锦舟吃粥。当了外人,白锦舟虽有些难为情,可他也知南宫的脾性,索性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受用了。
喂白锦舟吃完一大碗粥,瞧他精神体力都还不坏,南宫方才放心随春生一同回了城上。
医馆中值守的兵士护送白锦舟回到驿馆后院歇息,丹奴许是已得了消息,早早为他备了热水和吃食,还说特为公子寻了上好的金创药。
丹奴问白锦舟明日可要她来帮公子上药,白锦舟说此乃小伤,不足挂齿,不日便好了,不劳陆姑娘记挂。
那丹奴望了白锦舟一眼,竟是眼圈一下就红了,说:“公子大义,舍身入险地只为救城中百姓于水火,公子是漠也城的大英雄,亦是丹奴心中的大英雄。”白锦舟忙摆手,“英雄不英雄的,实不敢当,白某来到此地实为帮朋友脱困,胸中并无那么大的志向。陆姑娘早些去歇了吧,不一时天便要大亮了。”
丹奴并不立时便走,而是立在当地,笑着说:“原是白公子,其实白公子不必总唤我陆姑娘,我如今身份不同了,只是官奴,唤我闺名已是不妥当了。白公子也依着官家唤我丹奴吧。”白锦舟本就对陆姑娘的身世存了一分疑问,既是她开口说到此,不如就打问一番。
陆姑娘见白锦舟和善,便坦诚以对。
原这陆姑娘是当朝谏官之女,陆谏臣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在朝中素还有些威望,不料因天家储位之争站错了队,遭人排挤暗算,落得个下狱砍头的下场,陆姑娘父兄皆已枉死,家中男丁俱充军边关,女子全数沦为官奴,流放边地。陆姑娘本落籍入了漠也城府衙的官奴,因官驿缺少人手,没个理事的人,府尹便指了陆姑娘到官驿当差。
白锦舟感慨这世间人海浮沉,人事蹉跎,谁又不是这茫茫大海中的一叶飘萍。
陆姑娘身世坎坷,然不自弃,于乱世中独守清白,自此,白锦舟对陆姑娘更是多出几分敬重。
军中诸将集于一处商议,卡卡明查深谙中原对敌路数,不是个善茬,此番夜袭,必已激怒卡卡明查,他应该很快会有动作了。
果然,城上守城兵士来报,敌军已在集结,结阵往城池而来。御南风几人立于城上眺望。
御南风指着远方沙尘中的敌阵,说:“敌军阵中多为精锐骑兵,骑兵速度奇快,在开阔地带冲杀极有优势,若是两军于空谷对垒,则我军几乎毫无胜算。而此战恰恰不是敌军擅长的,在攻城战中,骑兵并无优势,反而目标更大,更易击杀,待他们杀至城下,我军以逸待劳,以弓箭阵破敌阵。”
敌军军中角鼓声起,骑兵阵杀声震天奔驰而来,腾起冲天的尘沙烟雾。
待敌军进入射程,城上御南风一声令下,弓箭齐发,强弓硬弩张弦齐射,长箭短箭俱铺天盖地扎进敌军。
冲锋的速度减慢了,烟尘渐散了些,敌军阵中多有连人带马扑倒在地的,前军倒地,后军勒马不及,践踏前军,乱成一团。箭矢从城上往下射去,凌空加力,威力更甚于平地,硬弩可同时数箭齐发,一次发射可射中敌军数人数马。
几轮齐射之后,敌军的攻势明显变弱,跑在后面的开始停下步伐,缓缓后撤。
御南风示意暂停发射,城内储备不多,箭要省着些用。
敌军阵中鼓响,骑兵阵如潮水般退去,井然有序,并不慌乱。
入夜后,陈思中带了一支队伍,悄悄溜索下到城外,于满地狼藉中将寻着的可用之箭俱都捡拾了,放回箭袋带回。
围城日久,城内物资短少,粮食已快耗尽,兵士们每日只能分得一碗稀粥,可无一人有怨言。城中百姓将家中积粮尽数捐出,然杯水车薪,全城上万人口,每日所耗颇巨,若再被围半月不能脱困,怕是全城百姓都要饿死了。
前些日子派出去向其他州府求救的兵士无一人回城,也无任何消息。南宫杳杳提议,若再无良方,索性突围出城,与敌军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商议未定,兵士来报,敌军发动大军攻城了。御南风命所有辎重俱推到各大城门处,封堵城门,务必死守。其他兵士但凡能动的,全数上城应战。
敌军大军压上,南北、北门、西门俱有敌军冲杀。
御南风命小校骑上快马,身背令旗,于各个城门传递消息,互通战况。
敌军此次进攻以步兵为主,各自结阵,手持甲盾扛了攻城的云梯突突冲击而来。城上射下的箭阵只能令敌阵稍减缓进攻的速度,待箭阵一停,兵丁又扛起云梯全力奔跑,敌军军阵离城越来越近了。
敌军于百丈开外,架起巨大的木架,将巨石装入藤篮,以粗索拉动藤篮,向城墙猛力投来巨石弹。漠也城的城墙本只是以砂石垒成,经此一番巨石弹的攻击,城头多有破损,墙体亦是千疮百孔,守城兵士暴露在外,被敌军射来的箭矢射倒一片。
攻城的步兵已在城下架设云梯,南宫杳杳命兵士往城下投大石,然敌军并不退缩,前方的倒下了,马上有人顶上。御南风命城上守兵多添柴禾,将油锅中的油烧热,待云梯上爬满往上攻的敌军兵丁时,一声令下,倾覆热油,滚烫的热油淋下,敌军兵丁皮开肉绽,号哭一片。登时城上射下带火的箭矢,敌军军阵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惨叫声沸反盈天,漠也城下此时已犹如人间地狱。
敌军暂时退却了,城外重回寂静。
南宫杳杳一拉御南风的手,粘腻一片,拉起他的手臂一看,原是左臂不知何时被箭头划伤,伤口滴滴答答正往下淌血。南宫拉了他要去医馆,御南风忙说:“这点小伤不妨事的,扯根布带一绑就好。”南宫知他担心城上情况,不能放心下城,且帮他清理伤口,用布带缠好,说:“待城上安排妥当了,再带你去医馆好好医治。你便是有软甲护身,也不可如此拼命,伤及根脉,照样流血不止会要了性命。”御南风拍拍她的手,会意一笑。
白锦舟上城来,坐到他二人身旁,说:“情况不妙,我刚带人清点了现下可用之物,如若明日敌军再以今日这般攻势攻城,未必守得住了。”白锦舟望望他二人,接着说:“这般困守愁城是没用的,不如我给翼昆发个消息,让他带魔兵来救,瞬息可至。”
御南风二人齐声出口:“不可。”
南宫忙说:“别犯糊涂,凡间之事仙魔界皆不可插手,你引魔兵来此,必遭天罚。且精元之力涉入,他可能真的就要灰飞烟灭了。”白锦舟眉头深锁,说:“难道就全数战死在这个鬼地方。南宫你讲实话,他是不是归期未至,他若明日战死了,是不是一样灰飞烟灭。”南宫低头不语。
听他二人所言,御南风苦笑,说:“不管是否历难成功,我这具肉身都会留在凡间腐朽了,白兄不必难过,若我明日便死了,你仍可把我埋了,在我坟前倒三杯酒的。”
南宫忍住眼泪,深吸口气说:“谁都不许讲丧气话,这世间冥冥中自有安排,天意绝不会让我们全数战死于此,你是天庭的南风仙君,九暮星君讲了,你父君苍梧帝君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护佑你的。”
三人将手握在一处,“此生不渝,永不离弃”。
日出的时间稍晚了些,待日头爬上了城头,守城的兵士俱已集结完毕,每人头上绑着一根白色的布条,誓死守卫漠也城,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城内的男丁俱都携了家中的铁器上了城,与兵士们立于一处,众人齐声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御南风三人向兵士索来布条绑于额上,与众多兵士一同高唱,每个歌者的脸上都露出安详的笑容,唯有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敌军很快便卷土重来了。
城上弓箭已不多,根本拦不住敌军的攻势。
不到一个时辰,南城门来报,城门已被攻破,敌军已有大股人马拥入瓮城。白锦舟领了一支队伍疾速去救,御南风仍领兵镇守北城门。
敌军的云梯从城上被推倒了,又有新的架上城头,敌军一波一波往上冲击,守城兵士战至力竭仍是砍杀不及,仍有少数敌军兵丁已跃上城头,举着弯月长刀左冲右突,城上死伤一片。
御南风与南宫杳杳互为攻守,二人一人持长枪,一人持长戟,于城上击杀来敌,可冲上来的敌军兵丁越来越多,二人背靠着背,面对包围,沉着冷静逐一击杀,二人周围渐渐聚拢越来越多敌军兵丁的尸身。
身下的北城门被敌军粗大的撞木不断撞击,轰隆作响,第一次撞击,城上都能感觉到剧烈的摇撼。一阵巨大的声响之后,传来敌军狂乱的欢呼声,城门被攻破了。
御南风与南宫对视一眼,南宫将长枪夹在腋下,紧一紧额上的布条,尽管这布条已被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二人纵身跃下城头,冲入瓮城,在蜂拥入城的敌军中一阵绞杀。
大口的城门处不断有敌军兵丁涌入,南宫在杀也杀不完的敌军中高喊:“御南风,你不能死,你不能此刻死在此处,我护你杀出城去。”此时的南宫已然挥舞不动长枪了,但她仍拼尽全力挺枪冲杀,血水汗水流了一脸。
御南风尽力回护她,舞动长戟左右拼杀,前胸后背的甲衣都被砍破,头上腿上俱已是血流一片。
南宫想问问天,这是怎么了,难道今日都要战死于此,御南风将历难失败,徒留一具肉身于世间,他不是天上的仙君吗,为何神灵不出来护佑他。南宫想哭,可浑身都像被蒸干了,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城外突然传来一阵高亢的呐喊声,不是关外胡语,是在齐声大喊:“冲啊。杀啊。”
南宫杳杳觉着眼泪一下子回来了,泪水顺着她肮脏的脸直往下淌。
率先纵马冲进城来的是一位白袍将军,将军挥舞两柄长刀一路砍杀,敌军如被浪卷,被将军手中长刀劈砍翻飞一片。
及至冲到眼前,南宫杳杳笑了,这白袍将军正是季徽城。
来救城的将士击退敌军,斩杀卡卡明查,败兵尽数向东逃窜而去。
这从天而降的救兵原是杜若请来的。杜若情急之下,便给季徽城发了消息。
此事重大,季徽城不敢独断,便报到南宫宗主处,南宫宗主虽是心焦,但亦深知灵狐大军虽可骤至,可此时也绝不可搅入战局,季徽城愿率亲兵前往,可季徽城的亲兵亦是狐类,精元之力有何不同。
季徽城献上一计,他曾于十数年前在中原救过一位进京赶考的考生,此考生路遇歹人,险些丢了性命,季徽城刚巧路过,救下考生,考生遂与季徽城结拜了兄弟,常相往来。此考生一举高中,前些年放了官职,正是在漠也城所在州府左近之地当了州官。此番兄弟有了险事,他必不能坐视不理。季徽城当即辞别南宫宗主,于此兄弟处一番游说,此人是个文官,想着借此也可挣个军功,何乐而不为,遂命部将点兵来救。
季徽城领军有方,不但击退胡嘉大军,还将敌军大将卡卡明查斩杀,季徽城的这位兄弟可是乐开了花,立即向朝廷上折子邀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