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含章书苑只门上一两个仙侍值守,南宫杳杳游走此处不必用成影术扮成春树,索性大模大样在书海徜徉。无人打扰,随心所欲,伸手一取便是典籍,南宫想不出还有比这更自在从容的所在了,渴了饿了,她便从锦囊里掏摸掏摸寻来吃喝,啃几口白吉馍饮几口清心茶,仍是眼不离卷,翻页不停,须臾脚边又是一堆书卷。
南宫将此法称为扫书,目力所及,文字图形全数印入脑海,如在头脑中建起一座书苑,需用书中内容时再将存放于此的书卷调取出来仔细品评研究。自小南宫的书目便不是《女诫》、《内训》、《烈女传》之流,赤瑕宫藏书阁的藏书早被她读个来回。
如此扫了数日书,南宫总觉不得要领,若想在这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找到线索,怕是难如大海捞针,御南风遇刺一事,关系重大,然则天庭邸报不过寥寥数言记述,不知其详,为何不向他本人求证,或能找出更多线索。
御南风知南宫日日扫书辛苦,查出真相亦非为解他一人之惑,更是为了天庭长久安宁,然回忆并讲述此事个中细节,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讲起。南宫提议下个瞌睡咒,御南风进入深眠,方可放下心防,再由她以提问引导御南风作答,则既可防止遗漏细节,更可免矫饰作伪,真正还原事情本真。
不由分说,一个响指,御南风已沉沉睡去。
“第一次见到流霜仙子是于何时何地?偶遇或是经人引见?”
“应算是偶遇。一年前我去尘寰仙君处赴约,路过一片竹海,听闻有人于林中吹笛,不免多看一眼,那仙子被我惊扰,回顾于我,此算是第一次得见流霜仙子。”
“天庭仙子无数,为何对流霜仙子格外青眼,她有何特别之处?”
“她与阿姐相貌酷似。”
“流霜仙子是否刻意接近你,使了何种手段?”
“手段说不上。她是司音阁一名新晋仙阶的小仙,我见她在司音阁常受人欺负,便教她几招法术防身。”
“你有仙衣护体,平常兵刃无法近身,流霜仙子刺杀你的兵刃为何能够得手?”
“那是我送她的云牙刃。云牙刃由我仙力所化,亦可伤我。”
“你为何将云牙刃送与她?此物于你凶险万分,你未必不知?”
“事发突然,我不及多想,送她云牙刃本是为她防身之用,万想不到却是日后攻向我的凶器。那日,我教流霜如何用匕首防身,以云牙刃为她示范,她本不会使,不想此器一下将我外袍刺破,流霜便留下此外袍缝补。不想此事被天庭主管风纪的恭教司得知,以私藏仙君用物的罪名着人将流霜绑去雷刑台处罚。待我赶去雷刑台,流霜已是遍体鳞伤。她因我受刑,伤重至此,我心中更是恻隐难禁,便将云牙刃送与她,嘱她此物可破世间一切兵刃,好生收着,日后保她万全。”
“你于她竟是这般情深意长,她刺你时可有半分犹豫?云牙刃本可令你魂飞魄散,因何你竟未死?”
“云牙刃刺破仙衣,我本已是仙灵破损,痛苦难当,可云牙刃突然像是被拔了出去,之后我便人事不知了。”
“好一出动人的郎情妾意,她既是拔了云牙刃便是不欲你死,你即已重伤跌下南天门,如何逃出生天?”
“春融事后告知,流霜曾悄密递信于他,着他去南天门接应。”
“你可是对流霜动了念。”
“不曾。只是,我确也想过要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跌落之前,最后可还见到什么?”
“那云牙刃有些怪异,周身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是我不曾见过的。”
“云牙刃何在?”
“不知,南天门守将未能寻见。”
御南风渐渐醒转来。
南宫认为流霜的出现绝非偶然,从初遇到之后的种种应是精心设计,引君入瓮。
此事绝非流霜一人所为,幕后必有高人布局一切。流霜的相貌竟能与御南风的师姐酷似,此必是故意为之,布局之人了解御南风的身世,知他对当年往事难以释怀,故以此为饵,引他留意。流霜受罚重伤,亦是设局,此局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就是为了引他怜悯,情乱失智。流霜只是工具,幕后之人却万料不到这工具会生出情意,于最后时刻倒戈。
流霜为何自爆而陨,是怕事情败露被捉处刑或是另有隐情,云牙刃发出的奇异的光究竟是什么,真相并未浮出水面,反而更加扑朔迷离。
流霜或许并非来自魔域。将魔域之人的精元伪饰成仙灵,只可蒙混一时,精元的混沌之气很快便会外泄,流霜怎能在天庭隐藏近半年而不被发觉,若是幕后之人亦为魔域之人而潜藏于天庭,由此人之修为为流霜饰灵,这般高深的修为只怕魔尊现世也难以达到。
南宫纵阅仙灵与精元修为之书籍,从未见能将精元长期伪饰成仙灵的法术。因之,条条块块的固化思维或许从一开始便将天庭查案的方向带偏了。
流霜既有仙灵,入得了仙籍,是仙子无疑,那么真身册遗失遍寻不着便解释得通了,幕后之人惧怕真身册暴露流霜来处,早已寻机将之盗走,幕后之人此密计真可谓是算无遗策了。只可惜人心最难测,纵是机关算尽,然终究功亏一篑。
保管真身册的集云阁守备森严,幕后之人可谓是手眼通天,竟能将手伸至此处。流霜极有可能是经人点化为仙,若能寻得真身册,或可追查点化之术门寻到点化之人。
将凡人或物点化成仙,需要极高深的仙术修为,非上仙以上仙品不能为之,且行点化之术极消耗点化之人的修为,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居然功败垂成,此人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卷土重来。
只是御南风身边一饮一食有春融照料,外人无从下手,唯一的弱点经此一战再不能拿来利用,幕后之人势必另觅他途再战。
御南风,你可知被谋刺的对象为何是你?
“御南风,你,可有想起一个人……”
“谁?”
“十六师兄。”
云雾山庄后山墓园的石碑上确无十六师兄的名字,倘若他并非是侥幸逃脱了,倘若他本就是潜藏于山庄之中暗中布局的人,倘若阴谋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布下天罗地网……御南风感到不寒而栗。
昱檀宫掌事容歧立于门口禀报,司音阁尘寰仙君来访。
尘寰仙君人未至笑先闻,身后跟了一众仙侍,俱都捧了礼盒立于殿外,尘寰仙君回身一招手,让容歧带他们都下去了,可见得尘寰仙君于此处是极熟稔的。尘寰仙君面色光润,加之一双生来带笑的桃花眼,总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南风啊南风,听闻你归返我是拍马就来看你了,只是这些人捧着礼盒走路慢,路上给耽搁啦,莫怪莫怪。”尘寰仙君说笑着就进了寝殿,南宫杳杳赶忙幻形,化成春树模样站在御南风身侧。
“此次归返,怎的把你师父的仙侍春树也带来了,莫不是春融要回去娶妻成家啦?”尘寰仙君识得春树,一句话未了把春融也打趣了,春融羞臊得满脸通红。
御南风上前携了尘寰仙君的手去茶台就座,笑说:“都是小孩子,莫拿他们耍笑。师父让我带春树来跟着春融学些本事,也长长见识,成天介儿待在仙山上一年也见不着几个生人,怪无趣的。”
尘寰仙君撩了衣袍于茶台旁坐下,说:“这倒是,听闻春树自打来了天庭很是勤勉,日日往含章书苑跑,莫不是你给人家下了课业,也忒狠了,小小年纪莫给累坏了。”说着,就招手叫“春树”过来细瞧瞧。
御南风忙使个眼色,让南宫不必理会,径去内室。
“这会儿他还有别的活计,你且别闹。怎的春树去书苑读书,也会招人议论,居然还传到你耳朵里了。”御南风招呼春融来煮茶,尽量问的不那么刻意。
尘寰仙君笑呵呵地说:“天庭里人人皆是耳目,在天庭里你敢传个飞灵笺不,你不敢,哪有什么秘密。南风仙君也不必遮掩了,春树是假,师妹是真,是也不是,因之日后师妹也莫费劲变来变去了,梳个仙侍一样的头,大摇大摆出去逛,你昱檀宫的人,我看他谁敢动。”
话既已挑明,御南风知晓南宫杳杳假扮春树之事自是瞒不住了,人既已是带上来了,只在这几处闲散地方走走,料也出不了大事。想到此,脸色便平了。
茶汤已沸,春融执了紫竹茶舀为他二人斟上茶水。尘寰仙君端起汝窑白瓷茶碗品着茶,咂咂嘴,说:“春融煮茶的手艺是好的,是这水不够讲究。我那里有一青玉瓮,专积了一瓮去年的雨水,是从凡间弄来的好物,哪日分你一些。”御南风忙道了谢。
“你尚在鹿门仙山休养时,我着人给你送了些安神的补品,你可有好好用了。”尘寰仙君挥手让春融自去了,不必在此伺候着,自取了茶舀斟了茶来且饮着。
“仙君的好意,自是全数都用了,还不曾谢过,今日你这又是成行成列的抬来许多。我身子已大好了,用不上这些补品。”御南风饮着茶,唤春融去备些小食来,欲留尘寰仙君多坐一时。
南宫在内室听这二人言语,心下暗笑。尘寰仙君送他的安神补品明明俱在锦囊里,他说假话都不打磕巴。好好一个御南风,回了天庭,就变成伪君子南风仙君了。
尘寰仙君有嫌疑吗,南宫杳杳认为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
御南风伸手刮她的鼻子,笑说:“你莫不是疯魔了,他小老儿若是来刺杀我,那这天庭里可全都成了坏人了。”
“可他这人说话圆熟,人必也是油滑,我看也不是好人。”南宫杳杳揉揉鼻子说。
晚膳已摆好了,春融进来通传。御南风望他一眼,示意马上便来,笑着对南宫说:“你莫小瞧了他,这尘寰仙君当年也是领兵打仗的人,仙魔大战时他是先锋,因伤重被抬下战场,得知此战同侪俱已战陨,从此再无争军功的心思,便向帝君谋了个闲职,安闲度日。”
南宫料不到此人也曾英雄好汉过,这人还真是不可貌相啊。
“走吧,该用膳了,少费些精神瞎琢磨吧。”御南风起身携了南宫杳杳一道往膳房去用膳。
翌日,南宫杳杳便让春融给自己梳个与他一样的发式,不想她长发结成双髻,竟平添几分俏皮。
昱檀宫的人见到她,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也同春融一样唤她师姐。
无极山位于极西之地,此地群山绵延,峻岭巍峨,立于山巅遥望,数百里皆是错落山景,无有一处平坦之地。无极山与周边相邻山脉相比显得格外杳静,此山中树木盘根错节,浓荫密不透风,草木如同注入了妖力一般,古藤缠绕巨树开出邪魅的鲜红色的毒花。据说此地极少飞鸟,因空中常年弥漫着毒雾,飞鸟皆触雾而亡。
白锦舟与翼昆立于无极山山顶,俯瞰灰色的烟雾自山谷下腾腾升起。又起毒瘴了。
山下情形难以看得分明,可隐隐能听到有巨物走动的声响,轰隆隆一阵一阵,断续传来呜呜的低声哀叫。
上古凶兽裂天兕已上万年不曾现身,据说早已被天庭斩杀,此处出现的巨兽真的是裂天兕吗?白锦舟亦担心收到的消息并非是真,这消息或许只是故意引自己来此,实则另有图谋。他不希望长老奎因出现于此地,他本应带着族人,远走避祸,可此人私心过重,利欲熏心,他若也收到消息,来到此地,该如何处置?
午后阳光正盛,温度上升,山谷中的迷雾渐渐散去。
白锦舟令翼昆留在山顶,不可跟随,向他交待如自己有异,让他不可在此地停留,速回魔域守城。白锦舟随后纵身跃下山谷,往巨响传来的方向掠去。越来越近了,透过稀薄的烟尘,白锦舟确定是裂天兕无疑了,这独角的猛兽果然出现于无极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