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神往往过于残酷,残酷得让很多活着的人比死去更加艰难,就像上尉军官路扬,一个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却经历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过早接触的生离死别。奶奶、李佳怡、周离战,三个普通的称谓和名字,却分别代表了他的亲人、爱人和朋友。
那一年的秋天,年轻的军官路扬体会到了彻骨的悲伤。
入秋了,秋雨多了起来,也好像是在为英雄送行,细雨从后半夜起就开始下,一直绵绵不绝没停过。
整齐的队列,鲜红的军旗和礼兵手中耀眼的刺刀,一张张年轻的脸,万物无声,肃穆而庄严,雨水落在他们的脸上,正好掩盖住了他们的悲伤。按照规矩,每一个二十一区的烈士都要先回到这里,因为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为之奋斗和努力的地方,是他们愿意用鲜血甚至是生命悍卫的地方。
泥鳅单枪匹马护送着周离战的骨灰回国,他捧着周离战的骨灰盒,用身体紧紧地护住它,生怕他沾上一点点的雨水。整齐的队列,大家用挂满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的目光迎接着他们的兄弟归来。
穿着一身崭新军装的路扬小跑上前,从泥鳅的手中接过了周离战的骨灰盒,他的动作轻盈而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惊醒了战友的英灵。旁边的礼兵为英雄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向周离战同志敬礼!”任江南有些歇斯底里的嘶吼。
看到骨灰盒的那一刻,周离战的未婚妻小琼再也坚持不住了,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给他撑着雨伞的礼兵身上。旁边站着的海豚和泥鳅立即扶住她,她的脸色一片苍白,但是她依然没有哭出声来。
“弟妹,你要撑住了,肚子里可还有离战的孩子。”看到她这副样子,海豚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任江南从路扬的手中接过骨灰盒,再重新递到他的手中:“现在,我命令你送我们的兄弟回家。”
路扬没有说话,他捧着周离战的骨灰盒开始在人群中慢慢地行走着,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他经过队列的时候,两边的战士就挥出手,轻轻地抚摸一下骨灰盒。这是二十一区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每一个烈士回家,他的战友都要抚摸一下骨灰盒,一是表达对他的思念,再就是希望他能够带走他们的思念,让他们在未来残酷的战场能够轻装上阵,为他报仇。
细雨如丝也如刀。大家看着路扬捧着周离战的骨灰盒郑重地交给了周离战的大哥,看着他们一个个上了巴士。一排礼兵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朝天鸣枪射击,枪声清脆响亮,枪声响起,从头到尾没有哭过一声的小琼突然从车里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悲嚎,那样的哭声,让所有听过的人都在一刹那感到心碎。就连这漫天的雨水和天空,都深深为之动容。
雨更大了。
重新回基地后,已经是第三天了。
帮着周离战的家属和当地的武装部料理完周离战的事情,将他送进了烈士陵园后,带队的苏朝辉直接告诉小琼,他希望她能够把孩子生下来。他甚至说,如果她觉得为难,老人也无力照顾孩子的话,孩子生下来后可以交给部队,由部队负责培养成人。当然他说这只是建议,没人有权力要求她一定这么做。
小琼是个坚强的女人,她轻轻看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很明确地告诉她男人的这群战友:“就算再难,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并抚养成人,因为这是周离战的孩子。”
大家都能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坚强,她甚至比他们都勇敢。苏朝辉考虑一下后,把一张装有抚恤金的银行卡郑重地递到她的手里,卡里面,还装着几百名战友的三十多万捐款。
“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部队的人,我们会负责到底。”苏朝辉代表部队表态。
他们要走的时候,小琼问道:“我想请你们帮这孩子取个名字。”
几个兵面面相觑了一番,路扬说:“男孩就叫周布离吧!布匹的布,离愁的离,如果是女孩就叫小爱吧!我们这么多人爱她,她不会孤独。”
小琼想了想:“好,就听你的,叫布离或者小爱。”
回来后,路扬趁着还有假期,一个人开车去了李佳怡第一次对着远方喊出他名字的地方,在旁边的荒野上,他将她的一件衣服和自己的一件衣服埋在了一起,也算是给她立了一处衣冠冢。然后他去了一趟市福利院。福利院的吴院长告诉他,菲儿已经被人领养了,说着她把领养的手续递给了路扬。
领养菲儿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农村夫妇,他们结婚一直没怀上孩子,所以商量着来福利院领养一个男孩,但是福利院的男孩大多有些生理缺陷,他们就看中了长得聪明可爱的菲儿。
路扬看了看他们的住址,离这至少有一百多公里的邻市。
“他们怎么会跑这么远来领养一个孩子?还有孩子怎么有四岁呢?我抱她来的时候,她最多也就两岁。”路扬看着手上的资料,不解地问道。
吴院长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曾经为福利院捐过一笔数额巨大的捐款,自然对他热情有加。
“这情况比较少见,上次省医院的一名专家过来,说这孩子在娘肚子里就营养不良,所以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慢,个头也小很多,专家说这孩子的实际年龄应该是四岁。唉!真是造孽啊!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多苦。”吴院长到底是个女人,说起来摇头晃脑,满腔感慨。
路扬心里也很沉重,他还记得一年多前,他救下那孩子时的样子,他抱她的时候,她甚至还冲自己呵呵地笑。
路扬看了看福利院的环境和设备,还有里面的孩子,他感觉得到福利院是用了心在照顾他们的,并不像和影视作品里写得那么黑暗无边。
“吴院长,你辛苦了,有机会的话,我再想办法帮你们募捐点钱物。”
吴院长当然是求之不得,连连道谢。
路扬没看到菲儿,自然是不放心,想了想又上车前往她的养父母家里。
因为刚刚下过雨,乡间的空气十分清新,田里的水稻和玉米等庄稼也金灿灿的一片,马上就到了收割的季节了。
没费太大的力气,路扬就找到了菲儿的新家。这是一栋带独立院子的三层小楼房,从毫无章法却透着土豪气的装修和建筑风格不难看出,这户人家家境还不错,但是文化程度应该不高。他将车停在院外,径直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家人正在吃饭,一对年轻的男女应该就是菲儿的养父母了,年老的夫妇应该是爷爷奶奶。路扬扫了一眼,没有看到菲儿,倒是年轻的妇人手中,抱着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看到陌生人进来,年轻的男主人光着膀子,不太友好地望着穿着一身便服的路扬:“你谁啊?”
“你好,我来看看菲儿。”
“菲儿?谁是菲儿?”
“你们在福利院领养的那个孩子。”路扬笑呵呵地说道。
老妇人没好气地指了指堂屋里:“他说的是那个赔钱货。”
路扬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堂屋的门槛后面,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果然坐在地上吃饭,她捧着一只碗,碗里除了半碗白米饭,只有几片青菜。衣衫褴褛,身上又黑又脏,衣服明显是大她很多的孩子穿剩下的,套在她的身上就像是一件长袍,下面光着脚,十个黑黑的小脚趾伸在空气里。
路扬连忙跑了过去,菲儿看到有人跑过来,吓得本能地往后缩,一半小脸还有些红肿望着他畏手畏脚,眼神里全是胆怯和恐惧。见她如此,路扬就知道这家人并没有善待她。
“你是什么人啊?”菲儿的养父站起身来。
路扬没有搭理他,他只是微笑着对菲儿说:“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干爸啊!你不要怕,干爸在这里。”他的微笑让菲儿的恐惧感消失了一些,她试探着伸出一只小手,碰了一下路扬伸过来的手,没有感觉到敌意后,她让他牵住了自己的手。
路扬摸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他的怒火中烧,缓缓地牵着菲儿的手转过身来:“你就是菲儿的养父?”
菲儿养父感觉到了路扬的不友好,这个身材强壮高大的年轻人眼神里正在弥漫着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让他感觉到有些害怕。他点点头:“对,我就是菲儿的养父。”
路扬又指了指年轻女人手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你的儿子?”
菲儿养父点点头。
“有了自己的儿子,就把收养的孩子丢一边了对吧?你们这么坏心眼,还收养她干嘛?你们自己看,这还像个正常的孩子吗?她本来就营养不好,你们一家子坐在那吃大鱼大肉,让孩子像个小叫花子一样坐在地上吃青菜,你们这他妈还是人吗?”因为怕吓到菲儿,路扬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和语气。
那老妇人没好气地说道:“我们这段时间正在合计着把她送回福利院,你不是她的什么干爸吗?你来得正好,赶紧把她带走吧!我们家养不起她了。”
路扬懒得理睬这个老女人,他低头看了看菲儿脸上的伤,小声问道:“这是谁打的?”
菲儿养父愣了一下:“她自己摔的,谁会打她啊?”说着他又望着菲儿:“你是不是自己摔的?”
菲儿摇摇头,然后马上又点了点头。
“就是我打的怎么啦?这个外来的赔钱货一进家门我就不喜欢,都打烂家里几个碗了,你如果心痛赶紧带走,要不然我哪天就把她丢到民政局门口去。”老妇借题发挥,希望路扬赶紧带菲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