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扬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在基地的禁闭室里关了近两周,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然后是一瓶白酒下肚,接着就是枪决了郑广川……一连串的事情将他彻底击溃,也包括意志。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很多人,有李佳怡、百里叶、熊猫和金枪鱼,甚至还有蛇皮和阿布多。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幻世界里,他们没有了善恶之分,也没有了是非对错,大家一起和平地生活在一个小海岛上,打渔为生。
最后他还梦到了傅水语和周离战,梦里的天气乌云密布,狂风卷起了滔天的巨浪,路扬居然有一丝恐惧的感觉,他坐在海滩上,看着黑色的巨浪冲自己卷了过来。他听到傅水语开口说话了,她拉着自己的手,说:“哥,我会说话了,哥你不要害怕,这只是在做梦。”
傅水语在旁边拉着他说话的时候,梦里的场景变了,他回到了自己在二十一的宿舍。然后他看到了周离战,他正英姿飒爽地站在门口,背着自己的枪和背包,军装穿得整整齐齐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路扬问他:“你要去哪里?”
“执行任务。”周离战冲他笑了笑,他的笑容非常灿烂,路扬以前从来没见他笑得如此灿烂过。
路扬说:“我陪你去吧!”
周离战摇摇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不用你陪,我的任务是你小子完成不了的。”
“切!你小子就吹牛吧!”路扬能听到自己在笑。
“你看看我的军姿还行不?皮鞋擦得够不够亮?”周离战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路扬。
“虽然我不太愿意表扬你,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你今天挺帅的,比我帅。”路扬甚至还竖起了大拇指。
周离战笑了,他笑的样子真的灿烂无比,但是路扬却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这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感让他居然想哭,他说:“你真走了?”
周离战点点头说:“兄弟,我走了。”说完他转身往后挥了挥手,连再见都没有说一声就消失了。
路扬急着爬起身来去追他,才从梦中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清醒过来的路扬这才发现,自己真的躺在了基地的202号宿舍里,房子里都是他熟悉的味道。
柔和的阳光穿过了窗户,轻抚着他的脸,窗外有战友们在训练的呼喊声,对了,坐在他床前还有一个人,傅水语。她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前面,眼睛红红的。看到他醒过来,她笑了,她笑的时候,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她是路扬见过的最美的女兵。
她打了一个手语:“你吓到我了。”
路扬的脑袋还有一丝涨痛的感觉:“我睡了多久?”
傅水语用手语告诉他,他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基地医院派来的护士给他输了两天的营养液,政委来看过他一次,这两天一直是海豚和海马在轮流照顾他,他们在一小时前才刚刚离开。
路扬坐了起来,他好像又恢复了精神。“这两天你是不是没有离开过我的宿舍?”
傅水语在笑,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对了,良子呢??”
傅水语笑了笑,用手语告诉他说:“良子去外地训练了。”
路扬这才想起来,傅中良那一批的新兵开始进入淘汰倒计时,因为他们这一批的新兵不是从各部队中挑选出来的尖子,所以他们的新兵期要比路扬他们长一年多,除了正常的战术训练外,他们还要接受文化课的教育。傅水语作为一名特殊的女兵,她只接受了一年的体能训练,就被提前分到了特训中心的通讯班学习,后面的基本都是文化课为主。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的水语也变成一个大姑娘了。”路扬看着她笑了笑,然后他望着窗外,不远处的楼下,几名军人正在快步跑向大队部,他们的步伐有些凌乱,甚至可以说是慌张。
“哥几个跑什么呢?当心警察找你们麻烦。”
一名老兵停了下来,冲他挥了挥手:“路扬,你快下来,好像出事了。”
“什么事?”
那名老兵没说,继续跟着前面的人跑了。
路扬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换好军装跑下了楼,傅水语看到这一群兵急匆匆的样子,也好奇地跟着跑了出去。
大队部的门口,已经站满了一堆兵,从后勤到各个中队基本都有人,人群里有军官也有士官。刘君来好像是刚刚赶回基地,背上的行李都没取下来,背过脸去,不敢多看他一眼。
看到路扬跑过来,大家都默不做声,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发生了什么事?”路扬看着这些战友一个个满脸的悲怆之色,脑袋嗡了一下。
依然没有人理他,只要他问谁,被问到的人就立马转身。
“你们这是怎么啦!?说话啊!一个个哑巴了?”路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这时,苏朝辉跟着政委同样带着沉重无比的神情走出来了,围了一圈的兵默默让开。
路扬跑上前去:“政委,出什么事了?”
政委看着面前这些一脸悲怆的手下,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兵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脸,眼睛突然红了:“周离战同志牺牲了!”
“什么?!”路扬差一点跳了起来,他问道:“政委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政委拍了拍他的肩膀:“周离战同志牺牲了。”
“怎么可能?!”路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几乎咆哮起来:“我刚刚做梦还梦见他了,背着包来和我道别,说他妈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周离战,你他妈的这个骗子,还不让老子去,还说是什么我也无法完成的任务……周离战,你妈的就是一个大骗子……”还没说完,他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他任由泪水和鼻涕搅在一起。
他一哭,刘君来和身边的几个战友也黯然泪下,他们抱住路扬,哭得更伤心了。政委不说话,他笔挺地站立在原地,一动没动。
苏朝辉阴着一张脸,他的脸上好像已经没有了悲喜:“把路扬和刘君来先送回去,你们也散了,周离战同志的骨灰明天下午三点回基地,大家明天下午集体到大门迎接烈士回来。”
海豚等几个战友把路扬和刘君来送回宿舍,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傅水语也无声地哭了。海豚把刘君来的背包取下来放好,让几名战友离开后,他默不做声地坐在钟寒山的床上。
刘君来也在埋头落泪。他们是周离战一期的兵,又是一起共过生死的兄弟,周离战的牺牲,他和路扬是最难过的。海豚看着这三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兵,眼睛闪闪发光。
二十一区这样的地方,经常会有身边的战友永远离开自己,作为一名基地的老兵,海豚已经送走了十几名烈士,他的眼泪早就哭干了。他看着自己眼前几个悲痛不已的兄弟,心里涌动一阵神圣的悲壮感,在外面的世界里,人们永远无法想像还有这么一处特殊的所在,那里的军人就像战时一样,时刻在面对危险和死亡。他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也为自己和烈士们是手足兄弟而感到无比自豪。
路扬慢慢平静下来:“妈的,我这口气堵得慌,如果不是我当年揍他一顿,他也许就不会留在这里,他不留在这里,也就不会死了。”
海豚递给他和刘君来一张纸巾:“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们穿着这身衣服就没有选择,谁让我们是二十一区的兵?”
路扬问他:“基地会怎么处理我?”
“已经处理完了,郑广川的口供说明了一切,你用枪指着上级,阻止行动的行为事后也证明是明智的,所以基地关了你近两周,对你的处理不记档,托你的福,我和海马也各关了两天。”
路扬说道:“既然证明我是对的,为什么还要处理我呢?”
“主要是违抗命令。”
“错误的命令我也要执行?”
海豚点点头:“你是老兵了,这一点就不需要我再强调了吧?!”
“行,哪天要是苏朝辉抽风了,命令我向你们开枪,我也把你们干掉?”
海豚继续在点头:“理论上是这样,咱们基地的纪律比起其他部队更为严格你知道的,如果真有这样的命令,你也可以朝我开枪。”
路扬瞪着他足足几秒钟,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海豚说得一点也没错,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如果当兵的都像自己一样抗命,那战场上就没法打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默不做声的傅水语,说道:“水语,你先回去吧!我这里没事了。”
傅水语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没任何回应。
“听哥的话,哥真没事了,你赶紧回去吧!这是男兵宿舍,你呆久了也不好。”
傅水语这才站了起来。
刘君来连忙从行李里取出一个小背包,递给她:“水语,这是我给你带的,都是些你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本来想让路扬给你送过去的,你正好在这里就自己拿回去吧!”
水语感激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包,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过身来,给三个兵做了一个要坚强的手势,三个兵看到她的脸上有一丝笑。听着傅水语的轻盈的脚步渐渐远去,海豚说:“水语一个小姑娘都知道的事情,你们两个大男人就不用我再做心理辅导了吧?周离战老家是农村的,还是一个比较穷的革命老区,我们这群当兄弟的大家凑点钱,给家里送去。”
刘君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钱没问题,就算把他全家养起来也没有问题,可是我的兄弟……”说着眼睛又湿了。
海豚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再哭了,你再忍不住,路扬又该犯纪律了。”他还真有这样的担心,担心路扬一怒之下重新杀回去,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可能要再次面临一个兄弟牺牲的风险。刘君来当然也知道海豚的意思,他说:“你们拿主意吧!”
“离战还有一个特殊情况,这小子上次回家探亲的时候,把他的未婚妻肚子弄大了,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有三、四个月了,他和他未婚妻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个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本来计划这次任务回来就结婚的,现在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了?”
刘君来看了看他和路扬,说:“虽然对他的未婚妻过于残酷,但是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生下这个孩子。”
海豚抹了一下眼睛:“他的家里已经知道消息了,他家里的意思是把他接回老家,葬在他们老家的烈士陵园,基地也同意了。现在他的未婚妻和两个哥哥正在来的路上,对了,来的还有当地武装部的两位同志。我们一会儿就派人去车站接他们。”
路扬说:“我正好还有假期,我送离战回家。”
刘君来说:“我也去送他最后一程。”
海豚说:“队里定的是我和苏中队负责送他回家,如果你们也要去的话,我去和大队说。”
已经是下午时分了,过了午饭时间,食堂里冷冷清清的,因为他们的一位兄弟的离去,很多兵都没去吃饭。海马提着两个袋子上来,里面装着几份热气腾腾的盒饭。
“哥几个吃饭,吃了饭我们一起去火车站。”他把饭菜放在桌上。
几个人胡塞了两口饭菜后一起下了楼。楼下面,停着一辆加装了茶色玻璃的小型巴士,苏朝辉一声不吭地站在车子旁边。看到四个兵上车后,他才坐上了驾驶室发动了汽车。
从车站回基地的半路上,停靠在路口的一辆警卫团的车辆接走了两名当地武装部的干部,因为二十一区是一级保密单位,按照有关规定,由他们负责接待这两位地方武装部的干部。而作为烈士的直接亲属,基地破例让周离战的未婚妻和他的两个哥哥在全封闭式的汽车里进入外围的招待所。
部队的招待所就设在警卫连的连队大院里,平时有业务往来的部队人员,和特殊情况下前来探视的军人家属都住在这里。
招待所是半栋连接着战士宿舍的新楼房,共三层,一边是战士宿舍,另一边划出来做部队招待所。任江南和政委早就等候在招待所的楼下,这名正值壮年的军中少将面色沉重,还有一丝憔悴,看得出来,周离战的离去让他也非常难过。政委的眼睛依然是红红的,他也是一名刚刚晋升的少将。两名将军笔挺地站在小型巴士的车口,亲自为他们开了门。
周离战的未婚妻也是那么地年轻,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得很清秀的一张脸,只是脸色有些惨白。路扬几个将她从火车上接下来,她就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哭不闹,任由大家扶着她上车下车。周离战的大哥是一所乡村中学的老师,二哥在家乡的小镇上做一些小营生,他们双眼已经哭肿了,但到底还是能够交流。
“小琼同志,对不起,我们没有照顾好离战。”政委满怀歉意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女人。这句开场,政委也许在心里酝酿了许久,但说出来的时候,依然是那么地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