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野赶到伙伴那儿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和少年时的裴应物在一起。
少年的眼眸清澈而灵动,皮肤不算细嫩,却格外有一种清爽的少年气。他笑起来会露出两侧的小虎牙,半点也看不出未来那个杀人魔头的形象。
他甚至没有开始修炼。
几人这几日已与他熟了许多,也算是半个朋友了。柳云峥攀谈道:“若有一日离开鬼王府,你想去哪儿?”
少年歪头:“我不会离开鬼王府的。”
几人都很吃惊:“为何?”
“因为,鬼王府是我的家呀。”裴应物眸光依然清凌,“鬼王府收留了我,我当然要一直在这里啦。”
他的模样不像在撒谎。
他好似真的想在鬼王府待一辈子。
知道未来的几人语塞了。
柳云峥继续道:“那你原先的家在哪里呀?”
顾方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裴应物却没有觉得不可说:“我是管家爷爷捡回来的,没有家。”
“喔,这样啊。”柳云峥垂下了眸。
见话题干冷下去,裴应物开口道:“方才见方野哥哥行色匆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被一个比自己大几百岁的大魔头叫哥哥,顾方野嘴角抽了抽。
他敛眉道:“与我同行的妹妹……走了。”
“林……林姐姐怎么了??”俞小小震惊。
“回家了。”顾方野也觉得荒谬,“染了瘟疫,回家了。”
瘟疫。瘟疫。瘟疫。这几个字如针一般扎在顾方野的心里。他立刻烦躁了起来。
“不是,她能回什么家?”
这一件事直接打破了他们勉强维持的平静,几人都有些心慌。
裴应物却很冷静:“姐姐会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
史书上鬼王府一家全染瘟疫死了,死了能算没事?
顾方野只以为他在安慰自己,草草道:“希望吧。”
裴应物何其敏感,怎么会不知道顾方野心中所想,便出口宽慰道:“瘟疫其实是说重了的说法,原先染瘟疫的人都没死,只是回家修养了。而且最早染瘟疫的在半年前,现在他们还好好的呢!”
柳云峥道:“裴弟是如何得知?”
“因为我前天才收到他们报平安的信呀。他们说,马上就要回来上工啦。”
那也许是真的没事了。
但史书却说鬼王府一家染了瘟疫而死……什么瘟疫染了半年还没死?
难道是,他们回来上工之后,让鬼王府整个府上又重新染上了瘟疫,然后就一起死了?
这也不太对啊!时间对不上!
但,话说回来……林迁月在这个空间能回什么家?
她到底去哪了?
*
小姐出嫁的那天,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这分明是喜庆的日子,气氛却异常哀怨。大小姐容貌端丽,偏偏敷着一脸死白死白的粉。金钗上鲜红的珠子显得分外诡异。
穿过层层树林,柳云峥在前头吹着唢呐,顾方野与裴应物在前头抬着轿子……他们走了许久,最后在一座森严的宅院前停下了。
宅内走出一个极白的人,他白得仿佛只是一个虚影——简直不像一个人——他是来接大小姐出轿的。
花轿接亲、踏火盆、拜堂、入洞房。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顾方野几人则在厨房内和俞小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大小姐现在在拜堂吗?”
“不知道,”柳云峥说,“现在该好了吧。”
几人心情都算不得好,自然也讲不出什么话。但却听周边有丫鬟碎嘴道:“少爷真没去接亲呀?”
没去接亲?
几人全竖起了耳朵。
“对啊,”跟她旁边的一个丫鬟压低声音道,“说是身体不好,就让表少爷去了……”
“你们两个说什么闲话呢?外厅这么忙,还不去干活!”
雾又深了许多,顾方野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脸了……
柳云峥喃喃道:“好大的雾……”
“雾?”裴应物奇怪道,“哪里有什么雾?”
众人皆齐刷刷地看向裴应物,令少年有些不自在,他挠了挠太阳穴:“怎么了吗?我脸上有东西吗?”
“你看不见??”俞小小语气有些暴躁,“这么大的雾,你说你看不见?”
顾方野连忙拍了拍俞小小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些。俞小小的精神状态太不正常了。
男孩意识到眼前这人是裴应物后抿了抿唇,干巴巴道:“……抱歉。”
少年时的裴应物却很好说话,他爽朗道:“没事呀,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确实没看见什么雾,也许是我没注意到吧。”
这话太过牵强,但众人以为原空间的人看不见雾,便也没当回事。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关注大小姐那边。
落铃花是解此局的关键。但这鬼王府与落铃花究竟有什么关系?和岳饮霜又有什么关系?
这场局到底想告诉他们什么?
今夜,几人皆宿在了李家。
李家如今是岳饮霜的夫家,其大少爷李守仁正是大小姐的夫君。
顾方野在想,李守仁一点也配不上他的名字。
那日岳饮霜与林迁月的谈话内容……他细细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直至后半夜,顾方野被一个人叫醒了。
那人是俞小小。
他声音很轻,但神色却很焦急。顾方野朦朦胧胧地看着他在黑夜和雾气中有些模糊的脸,困顿地起身……
俞小小作了“出去”的嘴型,顾方野没多想便想随着他走了。
他看到,本该睡在他身旁的柳云峥不见了,裴应物却还沉沉地睡着。
他们走到门口,顾方野才有些迷茫地想着“夜晚不是有不能出去的禁制吗?”,接着,又随着俞小小的步伐一同迈出了门。
他们居然迈出了门!
这一刹那,顾方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发觉眼前的雾更深更重了。
这是他在空间中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踏入黑夜。他在过往设想过的场景终于实现——他和同伴一齐冲破了禁制,在夜晚拥有了行进自由的权利。但那个同伴不是林迁月,而是他从未想过的俞小小。
他又忍不住想林迁月到底去哪儿了。
在他们身后,没有一个人知道,裴应物在他们迈出门槛之时睁开的眼——一双如红宝石般剔透的眸子。
门外。
顾方野轻声问:“他去哪了?”
他指的正是柳云峥。
从一开始,这名乐修的行径就极古怪。
俞小小不耐烦道:“鬼知道他去哪了。”
“要不要吃清心丸?”
“……嗯。”
待他将一整颗药丸吞进去,顾方野才问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久,半刻钟前。”俞小小沉眸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出去,但他那个样子……好像出去过很多次。”
顾方野吃惊了:“他从来没有说过。”
男孩冷笑:“他不说的事情多了去了。”
“那为什么我们……我们能出去?”
俞小小的语气弱了下来,他声音极轻极轻,几乎是蚊蝇般的声音在顾方野耳畔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试试……”
顾方野突然感到很冷。不知是这些事的缘故,还是夜真的太冷了。他听见自己说:“不管怎么样,他总不会走出去的。我们先找到他。”
顾方野这句话总算说的没错,柳云峥确实没有走出去。
他正独自一人站在金鱼池外,看着风景。
看起来闲适自在的人似有预料般地转过头去,正好发现了站在他身后那两个裹得紧紧的二人。
顾方野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现在好像有千万个问题要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实在不是他的性子,因为他一向是一个很爱说话也很聒噪的人。从这一点来看,他确实被这空间影响得深了。
俞小小语调极冷:“柳云峥,你现在有什么好说的?”
柳云峥叹了口气:“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为什么能出去?你对这个空间到底有什么了解?鬼王府的事情你都知道什么?”俞小小的性子一向很急,“还有,裴应物。”
柳云峥的神色僵硬了一下。
他喃喃道:“你们误会我了。”
“误会你?”俞小小火气直接上来了,“你要是再敢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废话,信不信我把你杀了?”
他的眸中燃烧着气急败坏的怒火和求生无门的崩溃。他的精神状况真的不太好,就连清心丹也救不了他,顾方野想。
“我是瞒着你们很多事情,但我从来没有撒谎。”柳云峥的语气很诚恳,“老实说,我以前也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但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俞小小想要发脾气,却被顾方野拦住了。顾方野冷静道:“你仔细说,如果你不撒谎,我不会为难你。”
见顾方野情绪稳定,柳云峥才算没了顾虑。他斟酌着开口:“我是知道一些鬼王府的事情,还有……大小姐、李守仁之间的秘辛……”
“然后?”
柳云峥始终注意着俞小小的神色,半晌后他垂眸道:“我想找到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柳云峥的语气又有些囫囵吞枣了——他看样子是真的不太会撒谎——他说:“我想找关于鬼王府灭亡的真相。”
俞小小额角青筋暴起,顾方野连忙拉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才见他神色有些好转。之后,顾方野盯着柳云峥的神色,沉静道:“你想知道这个?”
“是。”
“我怎么觉得,你早就知道了?”
此言一出,柳云峥后背起了冷汗。他有些不自在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猜,你想知道的是裴应物?”
柳云峥这才抬眸看向顾方野,他看着少年清澈沉静的目光,语气微颤道:“我可以信任你吗?”
顾方野冷笑:“我只知道,你要是不信任我,我们就都出不去了。”
以前不是没发生过修者被困在空间里的事情。
秘境不是毫无危险的。或者说,修者的世界总是危险与机缘并存。
极致的机缘往往对应着极致的危险。
因此,一些有底蕴的家族,总会在小辈身上放些能够保命的东西,以免重蹈覆辙。
柳云峥闭眼道:“那我说了。”
“请。”
柳云峥还有些犹豫,但良久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他用一种很奇怪的口吻说道:“我是为了裴应物而来的。”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莫名其妙,就好像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来这的缘由一样。
“你们相信……”他语气有些艰涩,“你们相信天性吗?”
“你们相信一个人的善恶是天注定的吗?”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有一天他会为一个大魔头辩护,“我是说,也许,也许他原先是一个并不怎么坏的人呢?”
这些日子里,几人的情绪都不大好,几乎都是裴应物在宽慰他们。
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这几个人在烦躁些什么。
还是孩子大小的裴应物长相清朗、语气温润,鬼王府上下找不出一个讨厌他的人。
若他们不知道裴应物未来的事迹,也许真会以为这男孩将来仍然是一个温柔开朗的青年。
“我……我机缘巧合之下在一处地方看见了裴应物的……一些物件,还有他的一部分记忆。”柳云峥没有撒谎,“那些给鬼王府朋友的竹蜻蜓、语气温柔的信件,还有他在闲暇时期画的风景画……”
“这不是你为他开脱的理由,”顾方野冷淡道,“你知道他后来是多么,恶贯满盈。”
柳云峥语气低落了下来:“我知道。”
俞小小冷不丁问:“所以是什么记忆?”
“鬼王府……”柳云峥说,“但裴应物在少时知道的也不多……”
“你没讲清楚。”
“什么?”
“你还有事情在瞒着我们!”俞小小有些受不了了,但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然后努力心平气和道,“你说吧,只要你说出来,能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以前的什么事情我都不计较。”
“我……”
两人的目光锐利又冰冷。再不是看同伴的目光了。
柳云峥低声道:“我姓柳……这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