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遇睁开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方知命。
他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的脸,察觉到她醒来,便立刻将水袋备好。
梁秋遇有些不自在。
虽然她不是很在意脸上的红斑,但一直被人盯着还是不太舒服的。她假装无意地挡了挡自己的脸,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女孩醒来后,身上的红斑骤然褪去,露出冷白细腻的皮肤,原先姣好的五官如今更显绝色。他有些看愣了。
梁秋遇见眼前人不理睬,有些气恼地瞥了他一眼,却见那人耳垂微红,心道莫名其妙。
方知命好似才反应过来,闷声道:“就是觉得很奇怪。”
“为何?”梁秋遇一向对自己的才智自信,此次陷入了太久,不免有些气馁。因此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方知命耐心道:“我只是在想……创造一个世界,真的那么容易吗?”
“让话本中的所有人诞生神智,这已经到了造物主的范畴。所以我便想试试看,那些未被话本提及的地方,那里的人是怎么样的。”
“京城的人还好,但我到了更偏远的地方。”
“是郑平安的家乡。”
“奇怪的是,他们那儿的饥荒原本应该好了,但却还是保留着郑平安记忆时的模样。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梁秋遇却不满意这个答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的口吻里多了一些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
“……你们写的时候。”
梁秋遇很不爽。
但她还是忍住了。
她此刻只穿着粗布麻衣,但端丽的芳容仍然不掩其绝色。她气鼓鼓的模样更显得有生气。
方知命轻轻念着四个字:“娇俏灵动。”
“你说什么?”梁秋遇未听见,“我刚刚没听清。”
“等一下,方知命……他们也醒了。”
方知命。
不再是方公子。
方知命垂眸看向那两个悠悠醒来的人,姜越在画中被锁了极久,暴躁地想要见人就骂,他看见方知命就骂道:“方知命,你真是个……好东西!”
“为什么我骂不出来了?方知命,你又动了什么手脚?你真聪明!”
“呸,我想说你真聪明!”
“方知命,你施了什么魔咒,你给老子解开!你这个好东西!”
梁秋遇噗一声笑了,看着她弯眸的模样,方知命感到有些不知名的柔软的东西,触及了他的心。
他好像一直都会被这个女孩吸引。
在画中戏里,她与范嫣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她的理想闪闪发光,不,是她的坚守使理想发光。
在现实中,她的次次善举皆引人注目。她劝导别人的时候,岂非也发着光?
她的理想啊……
创造一个男女平权的社会,是她的理想吗?
不,也许还不够。
这边的姜越还在用臭骂的口吻夸着方知命,沉烟许却拉着他准备去赴宴了。走之前,姜越隐约看见方知命身边的丑八怪好像身上没疤了?
怎么会,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方知命和梁秋遇还在前往密林深处,他们还未忘记自己的任务。
他们平安到达密林深处时,却发现这儿毫无异常。这里连一丝端倪都没有,仿佛凶手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似的。
但,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陆禾这么多血淋淋的伤口,怎么可能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梁秋遇身后跟着一只小松鼠,见他们一直停留在这儿不动,便叫个不停,拉着女孩的裤脚不放。
方知命转头,看见女孩蹲下身,将黑发撩到耳边,雪白的脖颈映入他眼帘。女孩轻声说:“怎么啦?”
小松鼠往前跑了一阵儿,又转头看梁秋遇是否有跟上。接着满意地转头,在一处地方刨了个洞。
洞里是……金粉。
但金粉与泥土混合,已然不纯粹了。
小松鼠又吱吱吱地叫着,跑到一棵树旁。梁秋遇紧跟其后,发现端倪后朝着方知命说道:“看这儿。”
这里有暗沉的血迹,遗留在树皮上。这是无法清理干净的。
方知命沉思道:“想来是陆姑娘的血迹。”
梁秋遇又问道:“小乖,那日那位女修在这遇袭,你可见了全程?”
小松鼠点头。
“谢谢你,”梁秋遇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可还有别的线索?”
她往包袱里找到了一片小鱼干,弯眸道:“你吃这个吗?”
小松鼠却摇头。
看来也没有线索了。
二人又在这儿转了几圈,见还是没有线索,便准备回去了。方知命靠近她,正准备出声时,女孩却正好倒在了他怀里。
温软的触感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女孩温热的肌肤与他生了薄茧的皮肤相触及,他垂眸将她横抱着,耳垂仿佛充了血一般红。
望着女孩的睡颜,他浮想联翩。
他在画中戏出来时,遇见了明悟大师的残影。
明悟大师周身金光环绕,看似尊贵非常,但方知命见了他第一眼就知道了一件事。
关于明悟大师的死,旁人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已经成佛,有人说他将自己困在了心魔之中。
眼前的男人敛去金光,露出慈眉善目的面容。但他身上的味道却充斥着迷茫。方知命想,当年明悟大师并没有成佛。
他将自己困在了心魔中。
而画中戏,就是他的心魔。
“小友,千年来,你是第一个见到老衲的人。”
“她还能出来吗?”
“待到话本中人物死去,她便会离开这。”明悟大师说道,“那位姑娘聪慧非常,着实很不一样。”
方知命心道,当然不一样。
“老衲晚年抛不下这红尘的诸多苦难,方想创建一方永乐世界慰问自己,但老衲做不到。”和尚叹了口气,“但看见了这位姑娘,老衲才知道,总会有人做到的。”
他那时险些一念入魔,心魔缠身,只好将自己锁进这画中戏。
他在想,为何世间的苦难不能终止呢?
为何被伤害的人也在伤害着别人?
他们明明知道被伤害的痛苦,却为何又要去伤害着别人?
“她身上迸发出的无限的生机,和坚定的信念,是老衲年轻时未曾有过的。”
“如今我心劫已解,残念已消,余下的法力便给女施主当作礼物。”
也许有些事情终究没有答案吧。
也许,这就是人性。
但看到世界上依然有人如此坚定不移地去践行自己的理念,去突破这些世俗的桎梏,他突然体悟了。
这股力量生生不息,早晚有一天会将恶消解的。
接着,他们在那处虚无之境看着范嫣的人生。
方知命在中途开口,他说:“大师,您可有转世?”
他从明悟身上,嗅到了一丝和识缘很像的味道。
“不错,”明悟大师笑道,“老衲未脱轮回,自然有转世。”
“晚辈好似见过您的转世,”方知命想着识缘的样子,“他如今在佛界声名赫赫,颇有您当年的风范。”
“是吗?”明悟大师依然笑呵呵的,“只怕是光鲜亮丽在人前,心魔未解在人后啊。”
方知命定定地看着他,说道:“但他心性纯善,若心劫消解,定有一番大作为。”
方知命这话不是在客套。
他曾经在秘境中见过这位识缘小师父。
他被誉为佛子,身居高位,却愿意在生死攸关之时以他一人命换众人命。
“有施主这一句话,老衲也放心啦。”明悟大师不正面回答。
到了最末,此方世界分崩离析之际,方知命被明悟大师送出了这世界。他一睁眼便看向梁秋遇,直到女孩也睁开眼。
她如今晕倒,也是因为明悟大师的缘故。
明悟大师为她解了这毒,并将余下的灵力都赋予了她。但梁秋遇如今金丹已毁,若不尽快恢复修为,和尚的馈赠就会变成摧毁她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方知命抱着她往越水镇赶。这样的柔软令他心中有一片硬土骤然消解了,它变得柔软、弹性,轻轻触碰仿佛有甜蜜在,但有时又会变得苦涩。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怀中人的睡颜,她挺翘的睫毛微颤,仿佛陷入了甜美梦乡。
秦思齐从家里的云舟下来的时候,看见了就是这幅场景。
他本无意进入这密林,但他远远地瞧见密林中金光大作,颇有禅意,便想前来一看。
虽然金光已经消弭,但密林中仿佛依然存在着那股无穷的禅意,使得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极有意趣。
在傲然挺立的巨树之下,郁郁苍苍的草木中笔挺地站着一位男子,他横抱着一位青丝如瀑布的女子。那男子身影高大、气宇非凡,不难猜出他的正面有多俊美。那女子凝脂如玉,眉目如画,也是一位绝代佳人。
男人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女孩,好似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看样子实在是般配。
只是这背影……
好像有些眼熟。
他立刻出声道:“这位兄台,可否需要帮助?”
这声音……
方知命立刻认出是秦思齐,遂转头与他对视。
方知命还未开口,秦思齐却惊愕道:“方……方兄……”
他焦急地走到方知命面前,低声道:“方才此地金光大作,想来会有不少人来此察看。方兄可要来我云舟一叙。”
方知命没有拒绝。
怀中的女子柳眉紧蹙,仿佛在梦中遭受了剧痛。他知道是灵力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所引起的痛苦。
一定很痛吧。
他将女孩抱到云舟内的床上,从储物戒内拿出了一颗丹药喂她。
梦中的她好似在啜泣,方知命看见女孩落了一滴泪。那泪从眼眶滑落,划过她的脸颊。他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用指腹帮她擦拭着泪痕。
半晌他才意识到秦思齐也在身边。
秦思齐:别想起我,我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电灯泡而已。
秦思齐不想开口,他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做人一向很有界限,连女子的相貌都不多看,自然也不会追问方知命这女子的身份,他斟酌了几句开口:“方兄,你最近可好?”
“还好。”
气氛着实很尴尬。
这两个人都不是会多说话的类型,两个人沉默后却又突然同时开口。
“方兄。”“秦兄。”
两人又沉默了,接着又同时道。
“你先说。”“你先说。”
他们什么场面没见过?这场面还真没见过。
秦思齐开口道:“方兄可是去越水镇?”
话毕他又松了一口气,还好这次没有太尴尬。
“正是,”方知命又不自觉看了看沉睡的女子,“秦兄是去太阴山庄?”
“不错。”
然后话题又冷了下来。
秦思齐硬着头皮开口道:“方兄,单兄一直在找你。”
“他最近可好?”
秦思齐想说他很不好,但话在嘴边还是过滤了几句,道:“他最近事务繁忙。”
可不是事务繁忙嘛,天天帮姜越收拾烂摊子。
秦思齐紧接着道:“方兄,你我生死之交,若有难处,你不必客气,在下定会相助。”
“多谢。”方知命颔首。
突然,沉睡的女子骤然张开双眸。她眼眸含泪,睁眼的那一刹那还有难掩的悲伤,但在看见两人后又强行将情绪压下,冷静道:“这是哪儿?”
方知命驾轻就熟地为她端了一杯水,解释道:“方才有一位好心人经过,要将我们带去越水镇。”
梁秋遇正要谢他,好心人却道:“姑娘不必多礼,相见如故便是朋友……”
说到这里,秦思齐突然就愣住了。
等一下。
相见如故……
为什么会如故啊!
这姑娘长得有些眼熟啊,他可曾在哪里见过?
他谨慎道:“姑娘,你我是否在哪里见过?”
梁秋遇想说这搭讪方式很老土啊。
方知命却很不爽。
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压住了他体内那处柔软的地方,使他有些不适。
他沉着脸,却听见梁秋遇还在客气道:“公子想来是认错人了,小女子没有印象。”
这声音……
甜如浸蜜,婉转动听。他绝对在哪里听过!
他几乎是立刻道:“您可是太阴山庄的江姑娘,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你我当初在面向散修的试炼境中遇见过,在下姓秦名思齐,您可还记得?”